宋元翊在清晨的雨声里醒了过来,一月的江城湿冷阴沉,他却在梦中惊出了一身的汗。

    天还没亮,他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数字拼凑着显示才过了四点半,望梅弄的路灯仍在细雨间朦胧发着光,莫名便让宋元翊产生了一股顾璟年回来了的错觉。

    他在梦里回到了上个周六,熙攘的人潮里,对方的左手抑制不住地颤抖,烟头大小的伤口被烫得溃烂,靠近掌骨的地方甚至还能依稀看见些白。

    或许是阳光实在太过刺眼,宋元翊自始至终都没能看清顾璟年的表情,他想要靠近些仔细看看,却在这时被周航扣住了手腕。

    于是他问:“你怎么在这里?”

    宋元翊的记忆停留在周航背着书包从后门离开的那一刻,因此即便在梦里,他也还是这样认为。

    周航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宋元翊,将他送到了叶丞面前。

    周遭的路人在话音落下的瞬间消失了,骤然便只剩下四个人。

    牵着手的宋元翊与叶丞,以及仍旧看不清神色的顾璟年与钟景珩。

    “年年,你的手怎么样了?”宋元翊远远问到。

    他看见了顾璟年开口,不知为何却怎么也听不见对方的声音。

    渐渐的,那人被裹进了一片晦暗里,模糊地只剩下一道轮廓。

    叶丞就是在这个时候松开了宋元翊的手,由着后者朝顾璟年奔了过去,一道蜿蜒的红色便也跟着从阴影里曲折地淌出来,指引宋元翊前进似的停在了他的脚下。

    那只手上有一个烟头大小的疤,别扭地落在虎口与腕骨中央。

    宋元翊仅仅心疼地碰了一下,突然间便在掌心沾满了血。

    “你为什么不拉琴了?”梦里的宋元翊又一次开口。

    清醒过来后宋元翊反复回忆着最后一段问答,他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么问,更想不通顾璟年的回答。

    梦里的少年温柔地将手举到了宋元翊的面前,琥珀似的眸子装满了青涩的纯情,他对着宋元翊笑了起来,舒润的嗓音穿过空气轻轻触碰鼓膜。

    “因为你,宋元翊。”

    他就是在这时猛地睁开了眼睛,顾璟年的声音仿佛还停留在耳畔,脆生生回荡盘旋,直到闹铃尖锐地响起,这才终于将其从宋元翊的思绪里驱散。

    “因为我吗……”

    雨水与朝雾伴着出门时一阵突如其来的风一起扑向顾璟年送给自己的眼镜,宋元翊不适地盯着镜片上斑驳的水渍看了一会儿,末了小心翼翼将它收起来,扣上眼镜盒放进了书包的边袋。

    顾璟年不在的时候宋元翊会走得很快,不需要带琴盒也不会有人慢吞吞吃早餐。

    水雾掺着泥土的气息,飘飘荡荡幽灵似的跟着自己,没有了那股清淡的香气,似乎就连通往学校的道路都变得陌生起来。

    林绛有事回了滨城,宋元翊担心又会有人在校门口等自己,干脆绕远了些从小路走了侧门。

    才刚拐过转角,宋元翊就看见一辆牌照熟悉的汽车停在了马路对面。

    穿着白色校服的少年在灰败的雨幕里显得格外扎眼,他从李叔手里接过了伞,另一只手则拉了拉书包背带。

    顾璟年的伤口处已经结了痂,黑红一块突兀地盖在那只骨骼流畅的手上。他显然没有发现斑马线的另一头正有人看着自己,于是拿了伞便闷头朝校门走了过去。

    没有跟着前者的步伐,钟景珩只是和平时一样从容地下了车,他在李叔拿琴的时间里朝宋元翊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似乎只是随意一瞥,又好像确实在后者身上停留过片刻。

    换了位置之后宋元翊就坐在了顾璟年前面,他从讲台的方向一直走过去,目光便不偏不倚直白地锁在对方身上。

    放下书包前,他小声和顾璟年打了个招呼,后者却没有听见似的低着头,视线始终都只在单词书上游移。

    “年年,你还回望梅弄吗?”宋元翊知道顾璟年一定是听见了的。

    他坐了下来,转过身面对着对方,也不刻意去看顾璟年的眼睛,只是静静垂着眼帘,逼迫一般等待对方回答自己。

    “你想要我回去吗?”顾璟年在问出这句话后绷着指尖将单词书往后翻了一页,他摆出一副正在认真早读的样子,下意识咬紧的唇角却已然出卖了自己。

    “想。”宋元翊毫不犹豫地说出了答案,他将眉头急迫地皱起了些,小狗似的期待起了顾璟年要说的下一句话。

    “那就回去吧。”

    顾璟年是在说出这句话的下一秒开始觉得自己恶心的,自我厌恶感强烈且清晰地在脑海中翻涌,一阵又一阵让他觉得难受。

    可他又在同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为这个回答感到后悔,甚至恶劣地希望宋元翊仍旧能够和以前一样看着自己。

    他搁下笔突然抬头对上宋元翊的眼睛,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蕴在眼眶,同后者的面孔纠缠在一起,炽热又难言,仿佛一座极速消融的夏日冰川。

    徐嘉悦在请了整整两天假之后终于回了学校,也许是因为状态不好,送她来的人陪着她一起从走廊的窗口经过,直到门口才终于停下。

    宋元翊打量了那人几眼,吊儿郎当穿着附中的校服,五官又依稀和徐嘉悦有些像。

    他看见对方抓着徐嘉悦的马尾甩了甩,打气似的一掌拍在了后者的背上,于是宋元翊推断,这大概就是徐嘉悦提起过的某个哥哥。

    隔得太远其实并不能听得太清对方和徐嘉悦说了些什么,宋元翊只模模糊糊听见出国,放心,秋季之类的词汇,似乎中间还夹杂了周航两个字。

    虽然不是多么八卦的人,但宋元翊也明白,这件事的起因其实该算到自己头上。

    他在徐嘉悦坐到座位上之后沉默地思索了几秒,末了却只说出最简单直白的语句。

    “对不起。”

    徐嘉悦没有看宋元翊,倒不像还在后怕或不高兴,而是一贯的心情不佳时的大小姐脾气。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她把作业拿了出来,和平时一样整好了放在靠过道的桌角,见宋元翊还盯着自己,有些不舒服地继续:“不用这样看着我,事情都处理好了。”

    宋元翊被她的语气噎得只张了张嘴,难得哑巴似的不知道该怎样将话题转移到周航身上,到底还是徐嘉悦自己顺着话茬说了下去,只道她家正在安排对方直接去a国读高中。

    上午多是主课,老师们又一个接一个拖堂,等到午休的铃响前,宋元翊终于忍不住趁着化学老师转身的瞬间蹬着桌子伸了个懒腰。

    他大概是在最后一排坐惯了,全然忘了自己的身后还有个顾璟年,翘着椅子便伸开胳膊往后倒,注定和对方的手过不去了似的,一把将桌上摞起来的课本全推到了后者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上。

    桌腿擦过地面发出的刺耳声响骤然将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了宋元翊和顾璟年身上,前者几乎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煞白着一张脸,站在顾璟年的桌前局促不安地握住了椅背。

    “我……”

    “把手给我。”

    钟景珩打断了宋元翊想说的话,一个‘我’字尴尬地卡在嘴边,没法接下去,也不能再将其撤回。

    他看着钟景珩轻轻拉起顾璟年的袖口,清瘦白皙的手背便从冬服有些粗糙的布料下露了出来。

    好巧不巧,那个好不容易结了痂的伤口又被书角砸成了一个冒着血渍的烂红圆孔。

    老师让钟景珩带顾璟年去医务室,宋元翊则被罚站在后黑板前。

    他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听那些反应与配平,只怔怔看着顾璟年桌上乱成一片的课本和试卷,常用来给自己讲题的错题本上零星沾了点血,大约是在掉下来的时候正好刮在了烟头烫过的位置。

    宋元翊将双手背到身后自虐似的抠进了肉里,在痛觉传入大脑的同时突然想起了昨晚做到的梦。

    上小学的时候老师曾经让同学们带过自己最喜欢的东西,顾璟年在上课前还幸灾乐祸笑宋元翊一定是忘记了,没想到却在轮到对方时被当作答案交了出去。

    老师哭笑不得地解释说顾璟年是宋元翊的朋友,并不是一件东西,可那时的宋元翊却一根筋地说到:“我最喜欢的就是年年。”

    不算漫长的童年时光里,宋元翊最关心的就只有顾璟年和顾璟年的手,他知道对方未来想走的路,也知道那双手在其中会起到多么关键的作用。

    宋元翊恨不得就将对方捧着,替他搬琴,替他拿冰淇淋,又或在冬天替他戴好手套。

    顾璟年有时会说宋元翊过于小心,甚至那些大师都未必会是这样的待遇,而每每这种时候,宋元翊便总爱托着对方的手,调笑似的在眼前晃一晃,语气轻快地展望:“你以后可一定要当上首席。”

    他不明白梦里的自己为什么会问出那样的问题,诅咒似的站在顾璟年面前质问对方为什么不再拉琴。

    可真正令他害怕的却并非是这一句,而是顾璟年抬起手缓缓说出口的答案。

    他说:“因为你,宋元翊。”

    血迹蜿蜒着一直从顾璟年的掌心淌过宋元翊的鞋底,一道不曾有过的伤口几乎裂到了小臂,它在顾璟年的手上一点点愈合,末了变成一道淡色的突起的疤。

    哪怕是在梦里,宋元翊也不觉得自己会舍得让它就这样留在顾璟年的手上。

    宋元翊踩着午餐铃去了一趟医务室,见里面没有人便又回头往三号食堂跑,他以前是笃定顾璟年永远都不可能离开的,现在却慌乱得只要对方理理自己就好。

    步伐在发现顾璟年的一瞬便停了下来,宋元翊难得从这样的角度去观察对方,隔着满满一食堂的人,好像自己也只是其中一个不会被顾璟年注意到的普通同学。

    宋元翊意识到,自己无法将对方和刚开学时的样子交叠起来。

    也许是潜移默化的改变,直到此时他才发现,那个笑起来会陷出梨涡,脸颊可以浅浅掐出一小把肉,喜欢像猫一般蹭自己掌心的顾璟年,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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