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意萦绕在无明月的暗夜,静谧清幽,后院庭园,一排柳树遮掩,柳条垂了下来,有些光透露过来铺在水面。

    无人知晓,一缕游灵虚虚地浮在水里,无形无体,几乎要溶在这一池在白日里是碧绿的池塘水。

    她面相墨青的天空,恍恍惚惚,眼中竟然看见有金色的河流徐徐的往天空中延展流动,闪烁着点点荧光,她伸手,隐隐约约中似乎触碰到了,柔软缥缈。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她快要消失了。

    “哗啦哗啦”几声,是个五六岁的孩童,蹲在池塘边用手打在水面,形成一个水坑,划破了沉寂的池水,荡起细微的波澜。

    波澜散向四周,碰到他蹲在的池壁,又似乎也波及到浮水池中央几乎散涣的她。他把手抽回,坐了下来,这方寸之间,又恢复了宁静,小孩面上没有一丝的表情,抬头看向天空,眼中阴郁,透着幽幽的光。

    她仿若有些错觉,他也正在看着那条虚无的金色河流,可是那是她濒临死亡看到的属于她静谧幽深的景象,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怎么也会看到,并且如此的悲伤……

    她是无意间凝成的游灵,盘旋游荡在这小小的池塘,虚浮度日,不知由何而生,故无人在意何时而死。

    今夜,似是属于她的时间已到,所以就要消散了。一直以来,她脑中没有任何世间万物与爱欲情感的概念,尽是虚无与空白,伴于身旁的只是这一池的景致,垂柳,夏荷,游鱼,芳草……他是她第一个见到的人。

    静坐了片刻,他缓缓地站起身来,神色淡然地看着眼前的池水。他做出行动了,迈开脚步,一只脚跨进了池水,然后又徐徐地迈出另一只脚。

    水畔边水浅,刚到他的膝盖,他还继续向水中央走去,未几,水便淹没了他。他沉入了水中,而她似乎也被一股未知的力量拖曳到水下,感受到了窒息的痛苦,无法呼吸,气息闷在胸中。

    空中的那条金色的河流顷刻间消散,她看不到了。

    一群人这时急急忙忙地出现,一个男子从人群中拨开,跳入了水中……

    “他被救了上来,而我竟然也没有消散,在第二日醒来,池塘又似往日的平静,我不知怎么地就附在了一尾游鱼身上。睁开眼时我的第一个念头便是,究竟是遭遇了什么让一个小孩竟想溺水自杀而亡。”

    “没有想到,你原来只是一缕游灵。”华亦戈道。

    “你说的那个小孩还真是奇怪,小小年纪却大晚上的想要投水自溺而亡,还真是诡异,莫非是他这是魔怔了?”诺女站在一旁说道。

    “我也不知道为何,他发生了什么,知道后来我又见到了他……”

    她再见他时,已是几年后,此刻的他十岁,而她也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做南安。南安仍旧是脸色淡淡,独自一人倚靠在环绕在水池边的墨色围栏。

    自发生上次溺水事件,原本周身无一物的池塘便被建造起了这木制围栏,就更加没有人过来走动了。

    她发现,南安似乎自小体弱多病,一直被养在后院之中,极少出门。

    此时他面对这池塘,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和谁说话,仿若有那么一刻,她觉得他是在和她说话。和她这个游荡在南府后院的一缕游灵,附在一尾游鱼身上苟延残喘的她说话。

    即使她未被湮灭,附在游鱼身上,却依旧离不开这一方池塘。只能是等着他来,他主动靠近,自那日的再次出现,他偶尔就来到这里。

    每每见看到南安时,他都是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是那么的孤独与无助。那时她不过一介游灵,还未开化,懵懂无知,不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

    南安说他迷茫混沌,看不清,他的父亲不喜欢他,这里的人躲他。他说他感受到的只有厌恶,抵触与抗拒。

    她接收到了他的情绪,那时她开始在想,在思考,这里的人为什么不喜欢他,怎么会不喜欢他。

    于是似乎就是因为这样,南安对他的家庭,对他的身份也起了一种抗拒之心,他好像也厌恶了这个地方,也不喜欢他的父亲。

    他的眼睛更加的黯淡了,但似乎不知在何处还藏有一丝游光,她想去扑捉藏这在深处的光亮,可是她看不到。

    仿佛只有在这水边,南安才会吐露他的感受,显现他的情绪,讲述他隐埋的心事。

    她所接触到的世界,都是他一点点描绘的,混沌,迷茫,暗灰;触碰到人世间的的情感,都是他给予的,苦闷,不堪,忧郁……

    当南安十五时,发生了两件事,她觉得这将会是她永生永世不会磨灭的记忆,即便她湮灭在这世间中了也绝不会忘却。一个是他的哭,一个是他的笑。

    南安的哭。那是夏日,热气笼罩,水里铺开了一池的夏色,荷叶青青,荷花芬芳,她穿梭在叶与花,安逸宁静。

    少年的南安漫步而来,停步在他往常停留的地方,看着满池优美的景致,缄默不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竟哭了,可她明明感受不到他有任何悲伤的情绪,他的情绪里一片空白,那是从未有过的。

    泪流在他眉目俊秀的脸上,竟有一种破碎的美,如封禁寒冰中的花突然破碎,哗啦一声迸溅开来。那是她见到他的第一次哭也是最后一次哭。

    南安的眼泪落到了水里,她想,他的泪竟是淡淡的,她仿佛获取到了力量,心中在想如果此刻她化作一个同岁少女的模样出现在他眼前,为他抹去眼泪,然后说“别哭”,他会不会受惊吓,然后怔怔地看着自己,然后说一声“你是谁?”

    可是她想,如若她真的做了这个试探,南安大抵不会出现任何的表情,不会说什么,只会径直的离开,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这大约应该是因为一个女子突然出现,说了不该说的话惹他生气了,一个少年郎怎会轻易让一个女孩看见他哭。

    她尝试游到南安的身边,他似乎是看见了,只是转过头去,默默抹去了眼泪。一直到后来,她都不知道不清楚那天他为何落泪,但她会永远记得他那流泪时破碎的美。

    南安的笑。那是一日清晨天将亮未亮,笼了一层薄薄的白雾,似缥缈轻纱。清风徐徐,南安从薄雾中走出来,朗朗少年,白齿青眉,风华无双。

    一直以来,都是他说,她听。

    那日南安突然对着她说道:“我一直都知道你的存在,你叫什么名字?”第一次,她觉得他的声音是如此的悦耳,如泠泠清泉。

    她惊讶,原来南安一直都知道她的存在。她在重重叠叠的叶与花中,化作少女的模样,说出了此生的第一句话“我没有名字。”

    南安看着她,眼中流淌着清明的光,她记得这是他从来没有露出过的温柔的表情,他招呼她游到岸边,第一次摸了着她的头,为她起名:南枝。

    他叫南安,他为她起名南枝。她在想,他是不是想要一个亲人,于是她喊了一声“南安哥哥”,但他没有喊她妹妹,然后他笑了。

    她有些不可置信,他对着她,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他还送给她一个红色的绳结,并亲自把它戴在了她手上。

    这一日的他犹如一个梦,一切犹如重新来过,被淹浸在水中磨砺洗涤,曾经那些他用他的话语覆盖在她心上的阴霾,只剩下这一抹温柔,缓缓地徜徉在她心上。

    她想,她的世界里,一缕无知游灵的世界里,这抹温柔就足够了,就很满了,她可以为守护它而万劫不复。

    似乎就是一个梦,那笼在薄雾温暖的他只出现了一日,只在这一日。

    当他二十岁时,南枝以人形陪了他五次轮回明媚的春,炽热的夏,萧瑟的秋,严寒的冬。他最后一次来到这池塘边,又是一个没有明月的夜,此时的他早已变得沉默寡言,即使来到这也很少说话了,大多数只是静静地待着。

    她看他的身影只觉在看一樽木刻的雕像,明明他那次笑时是如此的好看。她倚靠在他身边,明明靠得那么近,可是此时感受不到他的痛苦,只有麻木。

    她凝望他的眼睛,他的眼里只有一片的死寂,是灰色的。最后他说他不会再来了。

    南安离开后,她把整个身子浸在水里,隔着一层冰凉的水幕看着如同墨色帷幕的天,隐隐地,那条飘荡在空中的河又出现了,只是这次它不再是金色的,而是冷冽的银白,绕着一圈圈苍凉的白雾。

    南安最后的模样与说的话悲凉又决绝,南枝又想起了初见他时沉溺在水中的窒息感觉,呼吸被抽离,压抑而无处逃离,心如刀磨。

    她预感到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于是拼命积攒起稀薄的灵力,凝聚于心,把自己从那尾游鱼中硬生生的剥离。

    她望着漆黑额天空,皱眉忍着撕心裂肺的痛,伸出手,好像是在抓住那抹令人沉溺的温柔。分离的痛苦持续了很久,直至第二日清晨,她才可以以原身维持人形踏上了岸边,走出了后院。

    这是南枝从有意识起,第一次离开那后院,第一次接触到那片池塘外的天地。看着华丽的宅院,曲曲折折的回廊,环环绕绕的道路,四处走动慌慌张张的男男女女。

    她迷茫又熟悉,这是他口中说过的居住了二十年的地方,接触了二十年的人。那些人焦急地往一处地方跑去,她跟上他们的步伐,一路跟随,跟着跨出了南府。

    听南安说过街道本应该是人声涌动,来来往往,热闹非凡的。可是她看到人流如一条长龙浩浩荡荡,他们似乎都向着某个地方去,聚集在一块,那是城门所在的方向。

    她随着人潮,到了城门,如偿所愿看到了他,南安……

    天空阴沉沉的,一层又一层的乌云翻卷在烈风中,地上黄沙呜鸣,盘旋在聚集的人群四周。

    南安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一袭玄色华服,身姿挺拔,左手执剑,剑气凌然。他的头发随风飞扬,凌乱地略过脸庞,眼睛上缠着一抹白色绸带,上面浸染着赤红的鲜血,俊逸苍白的脸上还残留着两道血泪。

    南安对着底下的万千城中之民,向着人群之中站在前方的那人愤然大喊:

    “一朝失意,落在这世间,茫茫孤苦混沌二十年,面目可憎。何为父?何为子?你有什么资格当我的父亲!你不配!”

    “南安,临城安,这印在我身上的印记,深入骨血,不可逃,不可破,可我不愿承认!”

    “你生我,予我血肉之躯,养我,赋我身份名姓,百年之后,横竖不过一具残骸枯骨!”“这座城,这城中之人,不过滚滚黄沙与渺渺蝼蚁,与我何干!”

    “这些枷锁束缚,这副孱弱破败的身躯,不要也罢!”

    说罢,南安缓缓提手把剑放在眼前,放在与之视线平行的位置,仿佛是要在透过覆盖在眼睛上血红的绸布细细凝望这锋利的剑,用它来结束一切。

    未几,他伸出另一只手硬生生地把那剑折断分成两半,全然不顾锋利的剑刃割破他的手掌,血顺着剑不断地滴落在地上,地面如同生出了朵朵红色绒花,一簇一簇连成一团。

    他大手一挥,把那折下来的一半剑刃从城墙上狠然丢下,“咣当”一声脆响,坠落在地,沾血的银白剑刃即刻裹上了一层黄泥,污秽不堪。

    “天为证,地为鉴,你我所谓父子之情,如同此剑,一刀两断!这临安之城永无南安。”

    南安凄然一笑,当着众人的面,举起那把断剑,直指黑沉苍凉的苍穹,引得风云迅速变幻。

    风像是被静止凝固,倏忽地被迫停下,天际破开呈现出另一番景象。

    在一片如锦缎血红霞光中,似燃燃烈火的万丈光芒下,他举剑割颈自刎,身体倾倒从城墙下翩然跃下,血洒城门。

    对于前因后果,南枝一无所知,南枝心里只有那翩然落下的身影。

    南安的父亲,城中的这些人竟是如此这般的恨他,如此的容不下他吗,非得逼得他举剑自刎身死于此吗?

    南枝心中猛然尽是疼痛,顷刻这痛又遍布全身,犹如带刺的荆棘狠狠缠绕全身,扎进血肉。

    她身形不稳,只觉昏昏沉沉,瘫倒在地,想起他站在池塘边上时孤独的身影,脑海中蓦然拂过种种凄然的画面,又浮现他那抹温柔的笑,堕入白茫茫一片,最后她就只记得那份短暂的温柔。

    白雾遮掩,南枝只觉的自己在漫无目的乱走着,走了许久,最后她发现她竟然是走那条她曾经久久凝视的冷银色的河流,彼时是向上延展,此刻却是向下蔓延。

    她沿着河流流向的方向,坠入了万丈深渊孤潭,冰冷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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