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的团圆日,足足在中秋节后十天。

    玉峰班的众人都累得偃旗息鼓,各自休养去了。陈圆圆是这些日子最忙的人,每天连轴转,水都喝不上一口。可她的精力着实旺盛,回到家中还是神采奕奕,当天就拉着陈茂去打枣。

    杨夫人道:“你如今是大姑娘了,行动要斯文些才好。”

    陈松龄袒护道:“人人都夸她文气,哪里不斯文?”

    陈茂笑道:“妹妹别急,我先去学堂告诉先生一下才能跟你玩。”

    圆圆道:“自从兰姐给我请了师傅,陈家的学堂我许久没去了,我也去看看吧!”

    两人追逐着,说笑着,很快到了。

    圆圆俏皮地对着先生行揖礼:“老先生,好久不见啊,我哥哥还让你头疼吗?”

    陈先生捋着胡须笑道:“他还是老样子,倒是你出息了,现在苏州无人不知你的大名啊!”

    陈圆圆道:“先生不是最厌恶那些虚名微利吗?快别提了,我来就是陪哥哥告假去打枣!”

    先生点头道:“这会子太阳还热辣辣的,晚点去凉快些,我也有话跟你说。你如今不是我这等寒士能轻易见到的了!”

    圆圆一听这话就皱起眉:“先生这是笑话我呢还是挖苦我呢?”

    先生叫圆圆坐下,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拿着书,缓缓踱步:“从你第一天来上学起,我就看出你不是凡俗之人,若是个男儿,学些仕途经济,将来谋个一官半职也是容易的。偏生你是个女儿家,可惜,可惜!”

    陈圆圆道:“世上就只有仕途经济一条路子吗?我也有我自己的路。”

    先生道:“可你终归要嫁人,那时候就由不得你了。”

    陈圆圆慨然道:“即使嫁人,我也还是我,我要走的路也还是会走,我会把昆曲好好唱下去,还要发扬光大。”

    先生点头道:“从前我看你对苏东坡、辛弃疾、李清照、陆放翁、文天祥很感兴趣,还专门爱听岳飞、梁红玉的故事,就知道你胸襟非凡。现如今你入梨园,必然学到更多人间义理,加之你天资聪颖,诗词经史皆能过目成诵,想必你也明了自己的禀赋。我也没有什么能教你的,只希望你别辜负自己,一生一定要干出一番事业来。女子立业比男子艰难千万倍,先生盼着你成就自己。”

    圆圆凝神道:“我会的。”

    傍晚,圆圆和陈茂打了枣洗了,坐在院子里吹着晚风吃着枣,杨夫人道:“枣子吃多了闹肚子呢,何况你们都吃了月饼。”

    陈茂道:“说到这个,你看今天的月亮已经是娥眉月了,我们才吃上月饼。”

    杨夫人道:“圆圆没回家,我们中秋的时候别说吃月饼了,晚饭都没意思,早早的都睡去了,赏月什么的想都没想。”

    陈松龄从台阶上下来:“圆圆在家,吃什么都香,今晚就把桌子搬出来在外面吃吧!”

    杨夫人道:“这时节蚊子还是多呢!”

    圆圆道:“就在外面吃吧,这风吹着多舒服!”

    于是一家人推杯换盏,笑语欢颜,直吃到月上中天,陈茂开始打哈欠了。杨夫人道:“你去躺着,吃得太杂了,又喝冷酒,这会子风又大,受了风寒可不是小事。”

    陈茂迷迷糊糊靠着母亲的肩膀:“你们不睡我也不睡,好不容易妹妹在家。”

    杨夫人像拍婴儿一样轻轻拍着陈茂的背:“睡吧,大家都该睡了,更深露重的,容易着凉。”

    陈松龄仰头看着天上:“有这样的日子,当神仙也不去了!”他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着陈圆圆:“等我女儿嫁人了,三年五载都难得一见了,想想心里就难受。你现在忙起来,十天半月的不回来,我们就跟丢了魂似的,往后的日子不敢想!”

    杨夫人听到这里,那手帕揾着眼角。

    圆圆道:“怕什么,我是绝对不会三年五载不看你们的,不管是谁,接纳了我,就要允许我看望自己的父母亲人。我永远都是你们的女儿,不会丢下你们!”

    说出这席话,圆圆的脑海中闪出邢福贵和杨氏的身影:原来,他们已经离开那么多年了,自己已经成为陈家人那么多年了。那如今的自己,是算感恩还是算背叛呢?可能,有些爱,就是这样并存的吧!爹爹和娘在天上还好吗?

    记忆的碎片涌过来,她想起了幼年时跟随爹爹摇着拨浪鼓走过一村又一庄,想起娘抱着她在院子里乘凉,想起门前的荷塘那些大朵的荷花和永不会脏污的荷叶。她还想起爹爹临终前的嘱咐:不要堕入污泥……

    “圆圆!”陈松龄把陈圆圆喊回现实:“到了你这个年龄,大多数女孩子已经出阁了,再不济也都许了人家了,这几年到咱们家来提亲的也踏破了门槛,你一个都不答应,你是怎么想的?”

    陈圆圆道:“面都没见过,光听人家说看人家比划,就决定要和一个陌生人过一生,我做不到。我要嫁,就要嫁一个自己中意的,真正的人中龙凤。”

    杨夫人道:“傻丫头,真不害臊,哪有女儿家要自己找女婿的?我和你爹爹帮你把关,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圆圆连连摆手:“谁也不能替我选,和不喜欢的人过一天我都要命。”

    陈松龄沉思道:“我一向开明,你可以自己选,但是选中了要让我们去说动,万万不可跟着人家名不正言不顺的走了。”

    圆圆点头。

    陈松龄又说:“你是个自尊自爱的好孩子,爹爹希望你一生不要改变这一点。”

    圆圆斩钉截铁地说:“当然不会变!”

    在家的几天,不用穿戏服吊嗓子的陈圆圆,成天央求爹爹和哥哥带自己去城郊玩,看农人割谷子,看红红的柿子挂满树,看棉花地里忙碌的老少,看摘梨的小孩倒挂在树枝,看草尖儿上的露珠滚动……

    人间清欢,最是有味。

    回到玉峰班,何清言笑道:“怎么回去住得你懒洋洋的?”

    陈圆圆道:“轻松日子谁不想啊,猛地回来练功,实在有点苦。”

    何清言道:“圆圆,你看我已经这么老了,也不知道还能看着你几年,你心里始终要记住,不能因为你是名角了,你的词曲都烂熟于心了,就不去练不去学。学艺是没有止境的,精益求精才是本分。你以为台下的人听不出来,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危险了,你就会越来越懈怠。功力是日积月累、不进则退的,最哄瞒不过去的是自己。”

    圆圆的脸一下子红起来,默默的没出声。

    何清言又说:“我们唱曲的人,就要留着这一份痴气,说好听了叫匠心,偷懒,沽名钓誉,都是学艺的天敌,若是贪求富贵过度,那便是彻彻底底背离初心。当然咯,也不能清高到饿死自己。”

    圆圆点点头,立马去后院吊嗓子去了。

    那边厢,县太爷府上来了不速之客,江阴名士贡修龄之子贡若甫。

    县太爷道:“中秋才相聚的,怎么巴巴的又来了?”

    贡若甫谄笑道:“中秋那日,老爷府上不是请了一个戏班子吗?”

    县太爷故作糊涂:“来我这里的戏班子多了去了,那些名角儿能叫上名字的我差不多都请过,不知道你说的哪一位?”

    贡若甫急了:“老爷真忘了吗?这么近的事怎么不记得呢?那个玉峰班……”

    县太爷挑眉笑道:“你小子动了那个旦角的心思吧?老实说,我是怕麻烦,不然我也想啊!”

    贡若甫连连点头:“就是她,那个皮肤雪白、样貌清雅的,她叫什么名字?什么来历?”

    县太爷垂下眼皮想了想:“名字我知道,陈圆圆,大名鼎鼎的陈圆圆你都没听说吗?”

    贡若甫笑道:“原来她就是陈圆圆,难怪姑苏城内外都传着她的盛名,果然如天仙下凡一样!”

    县太爷道:“若只是个名角倒也好说,但你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吗?”

    贡若甫摇摇头:“谁?总归不是皇帝的女儿。”

    县太爷道:“她是桃花坞的员外郎陈松龄陈家之女,陈松龄家产丰厚,丝绸、茶叶、油米铺子不知有多少,难得的是此人清高正直,慷慨仁善,广结豪杰名士,在我们苏州城无人不知。你不是苏州人,否则你也不敢打他女儿的主意。”

    贡若甫长叹道:“若我未娶妻,那我家也不算攀不上,只是如今家有悍妻,怎敢让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屈居妾室呢?算了算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罢了!”

    县太爷点头道:“你若是喜欢,花重金请她的班子唱几天岂不方便?何必非得占有?”

    贡若甫道:“你说的有理,只是我不明白,她既然家世好,何至于卖唱?”

    县太爷道:“听人说陈松龄自己爱唱曲也爱听曲,陈圆圆耳濡目染也爱唱,铁了心要学。那个陈松龄拗不过女儿,就让她去学,跟的倒也是正经的名师,一学就是十来年,她也不曾动摇。”

    贡若甫道:“不为生计而甘心学这个,实属难得。陈员外既然身家如此,想必儿女众多,怎么把这个女儿惯得这么厉害?”

    县太爷道:“刚不是跟你说了吗,这个陈员外为人正派,他只有一起过苦日子熬到现在的发妻,没有妾室,不近女色,所以膝下单薄。除了陈圆圆,再就只有一个儿子。”

    贡若甫道:“世上竟果真有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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