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深夜忽然下起了大雨,密密的雨帘使门外的一切景色隐匿于呼啸的夜风中,只能看见一片白色的世界。冯明才刚刚入夜,天色却暗得异常,风也咆哮犹如恶鬼的嚎啕,我的心底惶惶不安起来,站在门口,一手掀着帘子,一手扶着门框。

    狂风仿佛要把世界都卷起来似的,可以看见庭院里刚刚发芽的树都被吹得动摇起来。

    忽然,不远处的雨帘里出现了光,两个阴阳师戴着斗笠,燃着符咒,四处找人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封印尺八之子的注连绳断了!”

    很快又有两三个阴阳师跑出去,其中就有意秋师兄。率先出来的那个人扶着斗笠,在滂沱大雨中连身子都站不直,似乎是怕声音被风声盖过,大声道:“不会吧,你看清楚了没!”

    “能有假!”先开始那人道,“我跟阿二给人除完邪祟冒雨回来,路过那棵古树,上面的注连绳断了,连着周围树上的一块全断了!”

    意秋师兄面上显露出慌张的神色,但很快收敛起来:“快,在这儿的都跟我一起去看看,剩下的都别来了,驻守回安村,倘若尺八之子真的跑出来了,定不能放他进城!”说罢喝退余下来的几人,“安莫乐呢?”

    “我在这儿!”安莫乐从远处喊道,找不到人,“没关系,我会守好这里的!”

    “好!”师兄说罢,忽然偏头,看见了站在离他不远的我,此时我还保持着一开始的动作,两个人对视一眼,他对我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微笑,“没关系,很快就好。”

    但那笑容并没有让我安下心来,我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

    以前家里最不靠谱的意秋师兄,现在成为一个能让所有人都依靠的大人了,时间真是可怕。我轻轻地抓着胸口,不断地向神明大人祈祷,所有人都能好好地回来,告诉我们什么事也没有。

    他们离开后不久,天空一声雷劈下,我的心底更加不安了。我并不害怕打雷,但这声雷打得却让人不寒而栗,期间很多人奔走于走道里,脚踏在木制地板上,声音很大。

    这时,有人敲响了我房间的门:“小南,你在屋里吗?”

    我一下子就听清楚是北桥前辈的声音,赶快去把门打开:“怎么了前辈?”

    “不,没什么急事……”北桥前辈的笑容略显尴尬,“只是,忽然感觉到,好像有什么难缠的东西跑出来了,呃,嗯……有些,担心小南……但是,但是看见小南没事,我就放心了。”

    前辈作为妖怪,都感觉有不对劲的地方,那么那个注连绳封印的什么“尺八之子”,该不会真的跑出来了吧?但我没把慌乱表现在脸上,如果我这么说的话,只会让所有人更加恐慌。

    走道里有人喊前辈,他应了一声,对我道:“总之,小南不要担心,有什么情况,尽管喊我就好,我会立马赶到的。”说罢便离开了。

    忙到后半夜,风雨还在刮,师兄一行人落汤鸡似的回来了,告诉我们那封印妖怪的注连绳确实是断了,虽然被他们重新接好,但不知道里面的妖怪有没有跑出来,先小心为妙。

    我知道那一定是个不眠之夜了,走道里逐渐安静,我准备去把帘子绑好,忽然看见帘子外站着一个青年,一袭黑衣,黑色的长发因为大雨的浸泡显得格外凌乱,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上一次这么盯着我的人还是鸦羌丸呢。这人也是阴阳师吗?还是村民?总之,这样站在雨里会生病的吧。我问道:“请问,你是谁?”

    青年没回答我,而是慢慢消失在了雨中。

    诶?原来是妖怪吗?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我绑好帘子,确认它不会被风刮起来后,抱着吉村清六道靠墙坐下。来吧,今夜无论是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我梓原南止都不会怕你,决一死战吧,妖怪。

    我闭上眼,等待着妖怪的到来。

    妖怪没有来,我却等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那人站在我面前,蹲下身,与我平视:“小南,小南?”

    我睁开眼,却见一个白发蓝眸的男子蹲在我面前,笑盈盈地看着我,那双眼睛,仿若太阳一般,照亮了世界。

    “爸……爸爸!”我惊呼道,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看到的,爸爸他现在就在我面前。“爸爸,我,我找到意秋师兄了,我现在还被平葵府重视起来了,我还去了高天原,我现在有好多朋友,爸爸……”我不停地说着,一句接着一句,生怕只要一停下来,他就会消失似的,但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我忽然说不出来了,只带着眼泪脱口而出道:

    “爸爸,您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我想您了……”

    爸爸对不起,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任性了,我长大了,我去了好多地方,认识了好多人,现在的我,已经不用再躲在爸爸身后了,我也可以成为一个令爸爸骄傲的女儿,让所有人都羡慕他了。

    爸爸伸出手,轻轻地揩去我的眼泪:“嗯,小南真棒,爸爸为你骄傲。”

    那双手捧着我的脸,我用力地吸着鼻子,伸出手想要抱住他,而他却将双手收回去,站起身,退后了两步,神色悲伤:“抱歉,小南,爸爸又要走了,只能和你说上几句话,真抱歉。”

    “爸爸!”我站起身,“爸爸,您要去哪?求您了,别走,或者,把我也带走吧,我,我……”

    “小南已经长大了,也不需要爸爸了。错过了你的成长,我不是一个好父亲,对不起呀,小南。”他无奈地笑笑,身体逐渐消散,我伸出手想要去抓住他,但触到的只是一片空气。

    “爸爸!爸爸!”

    “小南要好好的哦。”

    “我,我……”我紧紧地抓住胸口,什么都说不出来,只管不停地掉眼泪。

    “爸爸!”我睁开眼,喊道。

    但是没有人回应我,我依旧坐在原来那个地方,抱着吉村清六道,身上还多了一床被子。阳光从帘子的缝隙透进来,鸟儿的声音取代了风雨声,我呆滞了一会儿,便站起身,拉开帘子。只见外面风雨已经停了,地上的水洼倒映着蔚蓝的天空,温暖的阳光洒下来,照耀着庭院里的一片狼藉。

    已经有几个人早早起来收拾庭院了,对了,昨晚下了一场大雨,还刮大风,几乎都快把庭院翻过来了。我穿鞋出屋,问大家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南止!”义拿着两把扫帚,看见我,笑得格外灿烂,将其中一把递给我,“你可醒了,昨晚我担心你,想趁大家安静了去找你,但是鸦羌丸告诉我你睡着了,我就没去。怎么样,没吓着吧?”

    我接过扫帚:“鸦羌丸?那么那被子就是鸦羌丸给我盖的了?”

    “那我不知道,”义继续扫地,“估计是他吧,嘁,没想到那家伙还能那么细心。”

    我握着扫帚,看着满地的木屑、碎草,和满是泥土的水洼,叹了口气,好大的工程啊,这得扫到什么时候。

    安莫乐告诉我们这两日切不可松懈,被封印的尺八之子极为凶残,当年靠平葵府的源安人和朝光政两位大人携手才将其封印。

    朝光政?政大人?我愣住了,手下意识地摸向挂在胸前政大人给我的星星坠子,难怪,原来政大人曾经来过这里。此时,一个我不认识的阴阳师,似乎也是个颇受大家信任的人,张罗几人要去尺八之子那里巡逻,我见意秋师兄去了,我也自告奋勇地跟着一起去。毕竟昨晚半宿没睡,待在村里也只会更困,还不如出来找点事做。

    一路上,我看见渔夫们神色憔悴地拖着撕破的网,站在被风雨撞碎的船旁,不住地叹气。这场风雨对于所有人所造成的损失实在是太大了,甚至可能有些家庭半年来都白干了。但这些我在来这里之前是不知道的。

    那时候的我还以为,这个时代真的像我们所看到的那样美好。

    平安盛景,原来真的只是统治者的盛景。

    封印尺八之子的那片树林是一片古树林,据说已经存在百年了,树干都十分粗壮,明明才刚刚开春,却早已树叶遮天,尽管经历了一晚上的风雨洗礼,但并没有受多大打击。只是地面上泥泞一片,走一步一个水坑,土地松软,有时候一脚踩上去还会陷下去,没走多长时间,我们一行人就浑身都是泥和树叶。

    来到封印位置更是,满地都是注连绳散开的麻线,和被雨水泡烂了的御币,树干上则缠上了新的注连绳,但看上去是临时弄的。

    “我跟阿二固定注连绳,剩下的人分头行动,检查附近是否有尺八之子出逃的迹象,半个时辰后在这儿集合。”师兄说罢,我们便分头走了,我选了一条没人愿意走的路,独自离去。

    我边走边左顾右盼,尽量把每个地方都检查到,忽然,我脚下一滑,向后仰去,一个人从后面扶住了我,转头一看,是鸦羌丸,我惊讶道:“鸦羌丸,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看着你被妖怪吃吗?”他说罢,自顾自地往前走。

    “我一路上摔了那么多跤,怎么不见你那几下扶我啊?”我说着,追上去。

    鸦羌丸看都不看我:“这儿哪来的人,要是真摔出什么事来,我一个人可不能把你给拖回去。”

    我被他的话噎住了,答不上来。继续检查四周的树木和地面,但一切看上去都是暴雨造成的,没有丝毫妖怪的痕迹,难不成尺八之子真的没逃出来?

    “哇,好厉害。”鸦羌丸忽然道。

    “什么好厉害?”

    “你来看看嘛,主人。”

    “嘶,别这么叫我,好奇怪。”我说着,看见鸦羌丸蹲在灌木丛前面,打量着远处,出于好奇,我也蹲过去。当我看清楚的那一刻,我吓得差点叫出来,但最终我还是忍住了。

    只见远处,从地上生长出无数树枝的枝条,将一具一人高、穿着狩衣的纸娃娃钉在树干上,其中一根甚至从背后穿过它的头颅。风雨过后,显得无比沧桑渗人,冷风一吹,随风飘荡,诡异至极。

    “大概是曾经有人死在这儿了吧,杀人者造了个纸娃娃,缅怀逝者?不对,应该是做个样子。”鸦羌丸看着那个骇人的纸娃娃,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只感觉喘不过来气,问道:“做样子?”

    “嗯,警示这里的人,反抗就会变成他那个样子。我还是人类的时候,就和这样差不多。”鸦羌丸说这话时的语气,似乎是在讲别人的故事,语气没有一点波澜,“那个臭和尚用不知哪来的妖术把我挂在半空上——大概就是这么高呗,挂了好几天,期间好多人来看我的尸体,那有什么好看的啊。”

    我又想起我曾经“见过”的,那些布料一般的黑色利刃,穿过了他的胸口、腹部、手臂、腿、喉咙,甚至是眼睛和嘴巴。利刃穿过了他的嘴,他无法说话,也无法闭嘴,鲜血、眼泪、唾液顺着利刃一点一点流下,滴落在地上。

    「孩子,去地狱忏悔你的错误吧。」

    甚至鸦羌丸死后也没有人去可怜他。

    鸦羌丸站起身:“没什么好看的,继续走吧,离这些不吉利的东西远点。”

    我对着纸人仓促行礼,然后转过身,一把抓住了鸦羌丸的手:“那个,鸦羌丸。”

    鸦羌丸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

    我该说什么呢?“不怪你,你才不是什么诅咒之子”?经历了无数事,又接触鸦羌丸时间长了后我才发现,实际上一直以来无法释怀的那个人应该是我才对,曾经的我以为我能够帮助鸦羌丸,还给他起了名字,或许我的一些话的确会让鸦羌丸感到开心,但是我还是无法体会他的那种孤独感、自卑感、羞耻感,甚至是绝望。

    我,一直都是站在更高的地方怜悯他。

    不知为何,那一刻的我十分无力,也万分羞耻,我知道我对不住鸦羌丸,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人对得住鸦羌丸。

    “别想那么多,”鸦羌丸嗓子有些沙哑,“你解救了我,还给了我名字,我没有任何怨言,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之后我们两个又一起四处检查,没有查到任何关于尺八之子的线索,那么看来我们这一片是没有东西了。和其他阴阳师打过照面后,一看离规定的时间还差了好久,我和鸦羌丸开始闲逛起来。

    我边走边抬头看他:“说起来,鸦羌丸有什么想做的吗?只要是我做得到的,我都可以陪你哦。”

    鸦羌丸看着我:“想做的?”

    “嗯,什么都行。”

    “那么,”鸦羌丸忽然停下脚步,捏着下巴,认真思考道,“玩点什么游戏吧,捉迷藏之类的。”

    “诶……”本以为他会提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要求,又或者是捅鸟窝捞鱼一类我完全无法上手的要求,但没想到居然只是玩游戏这么简单。也是啊,鸦羌丸小时候没人陪他玩,自己孤单地度过了整个童年,现在想弥补一下童年的损失,也能理解,“唔,倒不是拒绝的意思,但是这么大个林子却没多少地方藏,还容易跑丢。”

    鸦羌丸见我同样认真地回复这个要求,便咯咯地笑了两声,“不一定非要玩捉迷藏啊,玩点其他的,比方说……”

    他想了一会儿,忽然两眼放光地对我道:“翻花绳。”

    “……”我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结果那么认真地思考了半天,居然只是想翻花绳吗:“话是这么说,但翻花绳我也不太会……”

    “没关系,我擅长这个,”鸦羌丸说着从自己身上摘下来一个红穗子,将它拆开,细线搓成绳,一面搓一面道:“你撑着就可以了,剩下的交给我。”

    我们两个人坐在树下,我撑着绳子,他纤细的手指捏着绳子反复地挑、翻、穿、绕,那双手很灵巧地翻弄绳子。我实在是跟不上他的动作,一时走神,抬眼一看,鸦羌丸就坐在我的面前,注意力全放在那绳子上了。

    没想到鸦羌丸还有这样的一面,那样执着于一件事,一件平静普通的事。我想起第一次见到鸦羌丸的时候,那时的他,坐在堆积成山的尸骨上,说着可怕的话,浑身是血。但现在,他已经改变很多了,我也很满足了。

    “好了。”不知过了多久,鸦羌丸忽然道。

    我低下头,手上赫然缠着一只蝴蝶,那些绳子缠绕成蝴蝶的样子,栩栩如生。我欣喜地看向他:“鸦羌丸,你好厉害,真漂亮。”

    鸦羌丸被我夸了,看上去很高兴:“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和别人一起玩,你是第一个愿意陪我翻花绳的人,谢谢你。”

    此时高山上,一个一身贵族衣装的少女站在那里,她头上插满金簪,明明那张漂亮的脸有漂亮的衣服衬托,却显得十分苍白无力,眼神空洞。

    “师父,请问现在需要行动吗?”少女手中托着一个盒子,盒子上面立着一个男子的头颅。头颅狡诈一笑:“不,不需要,静观其变,看看这两姐弟究竟谁才是迦陵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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