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里的火噼啪作响,阴阳寮的大家正在那里商讨对付尺八之子的事宜。

    我独自坐在竹内大人的房间中,等待着他回来。他一将我带回回安村,便拿了张符贴在了我的手臂上,暂时缓解了诅咒的蔓延。等待是一件漫长的事,等他回来,才能想办法清除黑雾。

    “请问,黑雾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吗?”等到竹内大人终于带了一大堆我不认识的东西回来了,他一回来,我便有些疑虑地问道。

    “嗯,南止姑娘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种诅咒,一旦诅咒侵入内脏,那么就算是把历代开阳院的神祇官全部请过来,也于事无补了。”

    他的话让我打了个哆嗦,完了,这段时间我怎么净经历大生大死啊。

    不一会儿雪女也回来了,我向她询问鸦羌丸的情况,她只说没有什么大碍,但看表情,却不知道她心中藏掖着什么。灯光下少女雪白的皮肤闪着光,我看得入了神,心想若是我也有这么漂亮的皮肤就好了。大概是我盯的时间太长了,遭了她一个白眼,我赶忙低下头看手上的伤以缓解尴尬,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南止姑娘,请别乱动!”

    竹内大人两手拿着针和药,阻止了我伸手去抠的动作。

    我看着冒着寒光的针,吓得咽了口唾沫:“竹内大人,能,能不打针吗?”

    “若真这样就好了,但目前只有这么一个办法了。”竹内大人说着,在我面前坐下,吩咐雪女端水。雪女接到命令,收起了她对我鄙夷的目光,很快进入了状态。只见竹内大人将针举到半空,默默念咒,盆中的水随着他的声音躁动起来,悬在他的身周。

    “冥冥寒冬,大日御明。映冰映雪,神日既成。”

    刹那间,四周的水流快速地围绕竹内大人旋转起来,凝结成冰,他手中那根银针也在噼啪两声后覆上了一层薄冰,散发着幽幽的银光。我能感受到什么自然中的力量正朝着那根针汇去。忽然,银光骤闪,咒语戛然而止,竹内大人高举冰针,然后——

    轻轻地扎进我的胳膊。

    “诶?”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反而还有点冰冰凉凉的。本来还以为将会是多么暴力的手法,我甚至有可能血溅当场,但没想到居然这么温柔……

    “那根针,不要去下去,等上个一炷香,就差不多了。”耗费了太多妖力的竹内大人似乎有些疲惫,他喘着气坐在矮几旁歇息,顺手打开一个看上去很眼熟的本子。

    “竹内大人,请问这个是?”我问道。

    “是日记哦。说来惭愧,鄙人是一个记性不太好的人,所以有这样的习惯。不过因为没受过什么教育,所以言语十分单薄,记录的事情也很简单。比方说今日,鄙人救助了南止姑娘,这边是很值得记录的一件事。”竹内大人说着,面具下似乎发出了一声不易引人注意的轻笑声。

    我不由得感觉竹内大人伟大起来了:“那么这么说的话,竹内大人救助了什么人,都会记录下来的吧?这样,这本日记一定记录了很多幸福的事吧?”

    “是这样吗?嗯……哈哈,大概是这样吧。”

    雪女端着盆离开了,我闲着有些无聊,忽然想起在安人的记忆中,竹内大人曾经来过须磨,有些想问清楚那件事,便问道:“竹内大人,请问您曾经来过须磨吗?”

    正在写日记的竹内大人愣住了。半晌,他搁下笔,点头。

    “那么,请问,您认识一位叫做源安人的阴阳师吗?藕荷色的眼睛,嗯,长得,长得很像曜久大人。”

    看起来源安人这个名字勾起了竹内大人的回忆,他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嗯,大概是像南止姑娘这么大吧,也就只有十四五岁的时候,安人来了须磨。后来鄙人与政一同出任务途径须磨来看望他,还联手封印了尺八之子。但,政从阴阳寮那里听说了安人是秀姬一支的事。朝廷有规定,遇见秀姬一支,格杀勿论,否则……”他没接着往下说,但我已经猜到了他后面要说的内容。

    “当年发生了很多这样的事。鄙人的师父,沉光裕陵川,作为医者因未能对秀姬一支的小姑娘下手,唯一的亲人——他的妹妹被处死了。后来他剃发出家,在永崇川做了僧人,从未杀过人。”

    这话使我又想起了爸爸,就像曾夫大人说的,我们一家都成了威胁爸爸的筹码。爸爸为了我们,杀了那么多不愿杀的人,那得是承受多么大的心理压力啊。竹内大人告诉我,我遇到的那个纸人,就是政大人与曾夫大人在杀掉安人后一起扎的,以安抚安人的怨气。

    “竹内大人,”我低头问他,“您是怎么看待秀姬一支的?”

    空气安静了。

    我不知道他是在思考,还是根本不愿搭理我。正当我想说点什么结束这个话题时,他却说出了一个我意想不到,却又在情理之中的答案:“嗯,也许,少数人也不一定是错的。虽然并不存在什么绝对的正确,但这个世界一定会无时无刻,不断地出现相对的正确。”

    等到我摘了冰针,彻底清除了手臂上的黑雾,着急忙慌赶到正堂时,大家的会议已经开到一半了。北桥前辈与意秋师兄站在中间,安莫乐和义以及几个比较有声望的阴阳师站在两侧,剩下呜呜泱泱的一群人听着他们讨论。我本来也只想站在人群中的,却被北桥前辈看见并叫了过去,站在他与义中间。

    “小南,好些了吗?”他低声问我。

    “嗯,竹内大人医术精湛,已经完全没问题了。”我知道北桥前辈或许是出于礼貌地这么问我,于是我也礼貌地回应,义悄悄地松了口气,大大咧咧地说道:“真的是,我都快担心死了,北桥前辈也是,意秋大哥担心得脸色都不好了。”

    正中央的桌上摆着一张须磨的简易地图,被用笔打上了几个圈圈叉叉,还写上了字,那字迹十分漂亮,可以说比我一生中见过的所有字都漂亮。这时,北桥前辈清了清嗓子:“那么言归正传,目前我们不仅不清楚尺八之子的实力,连他的行踪都不了解,我们能做的,只有守。守好城镇,守好村庄,守好应当守的,守到他出现为止。目前我们的阴阳师有四十几人城中武士有三十来人,两边穿插分散来,重点守城。”

    安莫乐问道:“有道理,但是,如果他不主动攻呢?”

    前辈摇摇头:“不会,我就是妖怪,所以十分了解同为妖怪的尺八之子的习性。如果我是他,就会率先攻村,因为那里守卫薄弱,且有许多手无寸铁的平民,利益大、好突破。但尺八之子是没有智力的,所以不会想到守卫强弱这一点,很大可能会去人口最多的城镇。至于他是否会来——”

    前辈说着,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栗色的眸子在灯光下忽闪忽闪:“他一定会来的。没有哪个恶人会放弃作恶。只要是妖怪,就总会想吃人;只要是恶人,就总会想杀人。就是这样的道理。”

    “前辈好厉害,好像军帐里指挥作战的大将军一样……”我崇拜地看着前辈,那一刻他本就伟岸的身形忽然变得更加伟岸了。

    “哎呀,被小南夸奖,倒教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前辈莞尔一笑,看起来相当开心。

    意秋师兄看了我们两个一眼,轻轻咳了两声:“那么就这么定下来了,行了,现在安排人员调配。”

    我才刚来,会就开完了?我郁闷地叹了口气,关于我是守城还是守村,我并不是很在意,我去哪都行。抱臂走神之际,我忽然注意到人群中站着一个眼熟的少年,身穿狩衣,盯着我看。我也看着他的眼睛,他比划了个手势,我一下子便看出来他的意思。

    “待在村里。”

    他的手势是那样的意思。

    我不认识那个少年,但他的建议却像是有魔力一般,我鬼使神差地呢喃道:“想待在村里……”

    恰巧,这时候安莫乐问我,是去城还是留村。

    我还没回答,北桥前辈便抢说:“我待着村里,让小南跟我留在这儿吧,很安全,我会照顾好她的。”

    “不行,”师兄立马拒绝,“一说跟你留下来,我就不放心了。让小南跟我进城,我是师兄,有义务保护好她。”

    “诶,什么啊。”北桥前辈满不在乎地拉起长调。

    “你这是什么语气啊……”

    “可是待在村里才安全吧。”

    “我可不能保证你能保护好她。”

    “怎么见得?我可是很靠谱的,别看我是妖怪。而且小南已经长大了,她的成长可不是你想得到的,小南可是一只手就能把比我还高的妖怪翻过来了。”

    不要把这么丢人的事往外说啊,北桥前辈。我扶住额头涨得满脸通红。

    师兄显然不高兴了:“什么叫长大了,她才十五岁——”

    北桥前辈打断道:“是十四岁哦,而且小南总不可能一辈子躲在大人身后吧。小南是怎么想的呢?”

    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忽然同时看向我,我吓得说不出话了。我是怎么想的?我当然想听那个少年的话留在村里了,但我不好意思说,这个时候表达我自己的看法只会显得我很不识好歹吧。

    正在我为难时,一直一言不发的义忽然开口了:“那个,我说啊,意秋大哥,北桥前辈,让南止留在村子里吧,方才北桥前辈也分析过了,尺八之子去城的可能性更大不是吗?况且南止的式神也在村里,更保险一点。”

    我也跟着点头。

    师兄权衡了一下,最后觉得也有理,只得同意下来了,接着便跟安莫乐安排其他人。躲过一场大灾难的我松了口气,小声对义道:“谢谢你啊,义。”

    “嗨呀,有什么好谢的,咱们是朋友嘛。不过南止你也真是的,想留在村里就说嘛,想那么多干什么。”

    我摇摇头:“其实师兄和前辈都是好意,都是出于担心我的安全考虑的。不管我选择什么,都会辜负另一方的。”

    “啊……”义不理解地张了张嘴。

    第二日天不亮,海域和城区便被全部封锁,师兄本来一开始也想留在村里,但作为我们中最强的战力还是被调去了城镇,我则和北桥前辈在村中,义也在村外海边瞎逛游,竹内大人本就没有义务,所以也没有参与。至于会议上给我递手势的少年,我也没再见到他。

    我独自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望着远方高高的岬角,心中的焦虑难以言表。

    “怎么了,小南,看起来很担心的样子?”前辈走过来,与我并肩坐下,递给我一支干枯的树枝,我接过去:“当然会很担心了,无论是师兄还是大家。前辈,这是什么?”

    “是樱花。”前辈笑着答道,看着我缓缓转动那根树枝,“我总想着,等会到平安京,也许樱花就都掉落了吧,那样的话,小南今年因为我而看不到樱花,岂不是太可惜了吗?所以,我把它带过来送给小南了。”

    “可是,花都谢了……”

    “虽然花已经不在了,但是它剩下的树枝,却是永恒存在的。”前辈解释道。

    虽然他的那一套说辞听起来很扯,但我却忽然想到了迦陵神。迦陵神的话,祂在我的印象里,是与「永恒」这个词语有很强的联系的,或许,祂拥有让掉落的花朵复苏的能力,有治愈人心的能力,又或者什么能力都没有。我不知道,迦陵神这个概念于我而言实在是太模糊了。

    因为实在是闲得无聊,于是我又来到海边走了走。我看见,在海潮之外,稀稀落落地站着几个渔民,惆怅地凝望着大海。那几人中,我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欣喜地走过去:“曾夫大人!”

    “哟,来了?”曾夫大人笑着瞅了我一眼。

    “嘿,阿曾,这个孩子是?”曾夫大人身旁一个和他聊天的渔民看了我一眼,笑着对我打招呼。

    “唔,这孩子叫南止,嗯,是我的……是我可爱的干女儿。”曾夫大人思索片刻,擅自得出一个结论。

    “不是,干女儿是什么啊,我好像不记得我有答应过这种事吧?”我十分不乐意地抗议。如果斋录先生在这里,绝对会拔刀追杀这个老头的。

    曾夫大人爽朗地笑了两声,随即摆摆手:“嘛,好了,言归正传。看来你们也制定好干掉尺八之子的计划了吧?”

    他这一问,我瞬间说不出话来了。计划?实际上什么计划都没有,我只能打哈哈敷衍过去:“哈哈,差不多吧,说,说起来,大家在这里做什么呢?”

    曾夫大人身边那个渔民叹口气:“别提了,下不了海了,这么好的天……大家都愁得慌啊,少打一天渔都不行,真是活不起了。小姑娘,还得多长时间才能下海啊?”

    “诶?对,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无法理解他们的痛苦,因为我不打渔;他们也没办法理解我的痛苦,因为他们不是阴阳师。这个时候我总是想如果我能体会一下对方的痛苦就好了,但没办法,我不是对方。

    “抱歉,”最后我只能这么回答,但我的歉意是发自内心的,“但是,我们会尽力的。”

    “哎……”那渔民看上去很失落,但反倒打起精神来安慰我,“没关系,我知道,你们在尽力。说起来,小姑娘,你多大了?”

    “十四岁了。”

    “是嘛,我儿子死的时候应该比你大点儿,好久以前的事了,我都记不清了……他如果还活着的话,现在在这里打渔,可就用不着我啦。”一提起自己的儿子,他的眼睛亮起来,声音也柔和了许多。

    但他却说他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我儿子他,在好几年前参加了一个组织,里面似乎有贵族,又有普通人,要造反,要扳倒天皇。但是后来失败了,所有人都被杀了,没有人活着。”

    是秀姬一支,他是在说秀姬一支!

    “不好意思,请问令郎——”

    我迫切地想要打听秀姬一支的事情,声音也不免抬高了,一直望着大海的曾夫大人看了我一眼,我顿时磕巴起来,想要说的话卡在喉咙,说不出来,最后我也没有说出来,小声地道歉。

    失去了儿子,他一定很难过,而我却只想打听秀姬一支的事,忽略了他的感受。

    “没关系啊,哈哈。”那渔夫笑了笑,“我的儿子,他可是个好孩子呢,相信就算已经不在了,七善御街大人也一定会保佑他的吧。”

    七善御街,好耳熟的名字啊,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似乎是这里的海神。

    我询问关于七善御街的事,以转移这个悲伤的话题。渔夫有些不善言辞,因此曾夫大人补充道:“实际上原来,须磨的海神是素盏鸣尊,但他后来却离开了这里,去了高天原,待了一段时间,天照大神走了,他也走了,他俩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因此,这里的海神就换成了七善御街了。”

    “哦……原来是这样。”

    接下来我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正当我尴尬之际,忽然听见有人喊我。我像是握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转过头,看见义远远地冲我喊道:“喂!南止!快过来,有个姑娘说她看见尺八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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