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难道真是陆知行的狐狸崽?”

    楚蕴眉头一松,只觉真将陆知行的把柄拿捏住了。

    她缓步上前,轻佻地将那轻纱一撩,少年端坐其中,乌沉沉的双眼从面具里望出来,刚好与她撞到一处。

    那眼神着实有几分熟悉,眸中似藏着一点雪色,清冷冷照着寒光,微微透着点亮,宛如雪夜里的一点星辰。

    楚蕴想:这还真是像极了陆知行。

    那是少年时候陆知行的眼神,眼中只见天地,见不到红尘。

    见她不动,少年低声开口,却不是答她先前那句无端的话语,只说:“吾等恭迎楚仙人多时了。”

    谁料楚蕴却并不吃这套,她矮身钻进轿子与人并坐,抬手便扣在狐狸面具的边缘,拇指轻轻抚摸。

    “你自己摘还是我帮你摘?”

    十足的登徒子欲轻薄良家姑娘的姿态。

    少年微愣片刻乖巧道:“……就不劳烦楚仙人了。”

    声音倒是平稳无波,独独耳尖刚染上的红晕露了些怯。他抬手把面具摘下,红绸上珠翠叮咚,清脆悦耳。

    声音渐止露出脸来。

    楚蕴只看了一眼,脑子里便生出“冰雕雪琢”四个字来,端的是灵台不染,清白无垢。

    只是本来与陆知行的七分相像,如今就只剩了三分。

    “陆知行这一家都吃冰饮雪长的?”

    楚蕴低语。

    这句显然被少年听到,他扣面具的手微微一滞,略微垂眸,鸦羽般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落下两道好看的阴影。

    这怎么像我欺负了他一般?没来由的楚蕴有些心虚。

    “楚仙人可看好了?”

    “看好了,美不胜收。”

    她答得坦然,收了那点愧疚,丝毫不以为耻。见那狐狸面具重新给戴了回去,颇为遗憾,便又问:“你叫什么?”

    这下是十足的长辈姿态了。

    少年眼神微动,答道:“褚砚,衣字褚,笔墨纸砚的砚。”

    “哦,随母姓。”

    定然是陆知行将这母子负了,话本上便都是这么写的。

    楚蕴深以为然,看他的眼神便又慈爱上许多,只是目光不自觉又对上那双眼睛,这才察觉出些不对劲。

    那双眼虽然透亮,却空洞无物。

    她微微皱眉,下意识伸手在人面前晃了晃。

    “楚仙人不用试探,在下目不能视。”

    被人拆穿,她不恼,反而问:“你如何知道我在试探?”

    隔了一会儿她听到两声极低的笑声,短促得稍纵即逝,自那面具后传来含着点沉闷气音,却因为少年人清润嗓音而显得格外好听。

    “楚仙人的手都在我面前晃出风来了。”

    “……”

    一时间楚蕴也难得有些尴尬,毕竟她有无数种方法可去辨察这人的眼睛,偏偏她选了最笨的一种。

    “嗯,这也是试探的一环。”

    明知她在狡辩,褚砚依旧配合点头:“那楚仙人可试探出了什么?”

    这话初听妥帖,细究起来却格外不对味,分明是有几分兴师问罪了,尚不及发作,就见褚砚摸索着朝她伸了手过来。

    楚蕴没动,只等看他要做些什么,手腕却突然被捉住,一个小方盒被轻轻放她手心里,少年微凉指尖不小心挠了她一下,微微带着些许痒。

    “松子糖,这算赔礼,楚仙人可别生我气了。”

    她低头看着掌心陈着的青白瓷莲花纹小盒,不用打开就有清甜香气扑鼻,看来是如他所说。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眼前的狐狸崽似乎正摇着条毛茸茸大尾巴等着她夸奖……

    这一想,楚蕴便乐了,她想着陆知行虽然讨厌,生的这狐狸崽倒是乖巧,起码会讨好人。

    她把糖盒收入乾坤袋中,放松身体向后一靠,腿一搭跷起二郎腿,手搁在身体两旁撑着,指尖轻敲身下坐垫,发出规律的声响。

    “哦?你说说,我气什么?”

    楚蕴故意将那个“哦”字的尾音拉长,生生拖出两分轻浮味道,颇有些当年她与姬刃雪在青楼里学来的做派。

    这话听人耳里便是:小美人,你快多哄哄本大爷,哄高兴了,本大爷重重有赏。

    也不知是褚砚没有听懂,还是故意,他略微偏头,视线落向别处,面具将他的神情遮得严严实实的,楚蕴只能从一点轻微地启唇声判断,他刚刚咬了咬嘴唇。

    “气我不会说话。”

    闻言楚蕴“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可比你那便宜爹会说话多了。”

    “……那楚仙人没有生气?”

    褚砚先是沉默半晌,话里透着丝不确定,又小心翼翼地,仿佛是悄悄伸了爪子试探。

    “自然没有。”

    “那就好,那就有劳楚仙人与我走一趟了。”

    得了这话那狐狸崽未似她想得那般摇尾巴,反而隐约生出点怒气来。像是得了赦令,先前的几分冷淡又给翻了上来,将那点温柔小意杀了个精光。

    莫说再来些好听话哄她,直接不再理会她了,就连脸都偏到了另一边,通身透出一股不悦,好似她做错了些什么。

    这倒是和陆知行有些相像了,经常莫名其妙与她算些糊涂账,好生不讲理!

    思及此陈年旧火便又烧了上来,一句“你怎么和你那便宜爹一样”还未到嘴边,一只冰冰凉凉的手再次伸了过来。

    先是摸索着贴她手背上,只一下又像被烫了一般缩了些回去,拿小指轻勾她小指,柔声说:“得拉钩才作数。”

    打一棒子给颗甜枣,这是将她当作好糊弄的恩客了?

    见过秦楼楚馆风月的楚蕴一时间不自觉联想起来,当年她与姬刃雪背着陆知行下山鬼混,便是如此被当做了冤大头和钱袋子……

    只是那花魁还不如这狐狸崽好看。

    如此一想更觉有趣,转念方觉自己如今是长辈,这不过是小崽子与自己撒娇地把戏罢了。

    反复琢磨一下也就没有叫停轿子,她倒是要看看狐狸崽的葫芦里能卖些什么药。

    轿子没有走多远就停下了。

    褚砚头也不转,一副刚才与自己拉钩的不是他一样,说:“楚仙人,到了。”

    楚蕴撩开层层叠叠轻纱往外看,入眼是两盏刺眼的红灯笼,摇摇晃晃地挂在门廊上。

    灯上贴着囍字,只是有些陈旧地往外翻,不太牢固,供着的两团微弱火光,也是风一吹就将散不散的样子,还带起些微沙沙声响。

    眼前是一栋宅邸,匾额上书着“褚府”二字。

    借着那点瘆人的光,红砖青瓦间透着股岁月带来的破旧感,一棵银杏树从墙里露出来,隐约是绝了生机之相,倒是一旁灰墙上刻着的一行字就是在夜里也极为醒目。

    那字龙飞凤舞,颇为嚣张,写的是“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

    分明就是她的字,还是醉后的。

    她早年酒量浅,偏偏还有个坏习惯,酒气上头就爱附庸风雅,这题字便也是其中之一。

    照陆知行的话说,她的字本还有几分风骨,醉后便是行散韵消,只剩狗爬,旁人学不来。

    楚蕴眼皮一跳,直接收回目光,眼不见为净,心里也明了自己来过此处。

    两百年前她在镇上救过一个差点被小妖吃掉的孩子,便是姓褚,那家人为了报答她,特意留她与陆知行小住过几日。

    还因为她随手教了那小孩几招修炼之法,被陆知行教训过一通。

    当时他如何说的?

    还不等她想起,褚砚走过来与她并肩,她这才发现坐着时看着清瘦的少年比她还高上一头。

    “楚仙人,请。”

    随着他的声音,那道朱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一股尘气扑面而来,带着点树叶腐烂枯萎的味道让人作呕。

    好似要打消她顾虑一般,褚砚先她一步上前,步履平稳,完全不似目盲,只在跨门而入时稍稍扶了一下门。

    他站在门里回首,珠翠叮当。

    “楚仙人,请吧。”

    这再请只比先头多了个一个字,却格外强硬,楚蕴勾唇一笑,也就跟了上去。

    褚砚领着她穿廊过巷,这宅子是典型的江南园林风格,内里亭台楼阁流水潺潺,一不小心便会迷了路。

    而在这片盛景里却总飘着一股极淡的死气……

    这感觉直到她看到从天井中钻出的银杏枝叶,那枝叶干枯打卷,不消碰,只风吹就能“咔嚓”一声被折断。

    折断的那节刚好落她脚下。

    两百多年前,陆知行还说这棵银杏招福纳吉,是欣欣向荣之相。

    果然老狐狸的话信不得。

    腹诽一句,她盯着褚砚背影突然问:“你是那孩子的后人?”

    “是。”

    话答得肯定,像是一早就知道她会问一样,只是她却分明看出他在那瞬间的脊背僵硬。

    没再追问,她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地跟着人向前走,直到她被领到一个内院之中。

    院里正中放着口大鼎,鼎里燃着几炷香,鼎内结着厚厚一层香灰,却没有供烛。

    这是在祭神。

    楚蕴脑子里迅速闪过“白雪仙”三字。

    只是那地上尚有被擦过的八卦图,卍字令痕迹,还真的佛儒道三家都汇聚于此了……

    就在这时,院里唯一一间厢房的门被褚砚推开,楚蕴抬眼借着稀薄月光望,正对上一幅画卷,。

    素衣白雪,伞绘红梅。

    楚蕴的手轻轻抖了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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