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看到医院大门那一刻,满心上下只有一个念头:“不想去打针!”

    自己的身体,自己多多少少还是能通过感觉来判断,这次来了,不受点皮肉苦大概是走不出去。

    想想去年出院前,还和季叔拍着胸脯说,三年之内!不会让他在医院见到躺平的自己。

    没成想才一年过去,回b市最先拜访的人,就是他老人家。

    春水的眼泪在心里默默地流。

    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往前翻两年,自己在工地撸着袖子戴着安全帽爬上爬下,一口气上五楼不费劲儿,怎么如今混得和大姑娘似的,干点事儿让人又搀又抱的,心里,真的苦。

    另一边,刚刚把车在停车位泊好的吴权安,听着春水在旁边深深地叹了口气,撇头看去:春水额头抵着车门的玻璃,虚汗结成了细细小小的汗珠在额头上,有的已经慢慢流到脸颊,鼻氧管有点松了,双手虚虚圈着怀里的氧气袋,气促地喘息着。

    看起来状态实在不好,表情更是一脸的生无可恋。

    吴权安当春水是实在难受到话也说不出才叹气,心像被拧了一下,一刻不敢耽误,手脚麻利地搬了轮椅扶春水下车就往医院里去。

    春水看到吴权安一脸严肃,知道他越是严肃实际内心越是不平静,明知道吴权安误解了他的状态,但春水还不能解释,只能感叹:

    “人啊,真不能随便立flag……”

    ////

    季新楚这一年虽然没去s市,但一直和s市春水的主治医生有联系,那位当年还作为s市外派医生到季新楚手下进修过两年,论称呼还得叫季新楚为老师。

    春水每次复查的结果,季新楚都能拿到,看着最近一次的各项指标,他也是有所担忧,要不然吴权安也不能那么快回s市去拉人回来,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春水本人这么快就来找他报道了。

    一早接了吴权安的电话,季新楚嘱咐了几句,听吴权安描述本以为只是小病小痛。稳稳当当上班,前呼后拥地查完房,回到办公室接了热水,泡上了一壶茶,想着等到春水一来,先好好批评批评他,这次可得多跟他唠唠。

    直到看到春水,季新楚心里咯噔一下。

    满额头虚汗,血压很低,剧烈胸痛,气短,早高峰从家到医院这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这期间春水已经发起了低烧。

    没成想春水貌似养得不错的身体,病起来进展得如此迅速。不禁让人想到说崩就崩的土堤和说倒就倒的泥墙。

    果然,还是底子太差了。

    春水难受得紧,看到季叔也没能起身,只能扯了个苦笑,气息不稳地喊了声“季叔”,权当打了个招呼。

    季新楚更没空和他叙旧了,寒暄这些此刻都抛在脑后,给春水下了一堆检查单子,催着人联系导诊,看春水坐着难受得东倒西歪,又找了移动床让春水躺好,“快马加鞭”去做检查。

    同时立刻安排春水住院,亲自打电话跟科室调出一间单人间,先把各项监控用上,通知下面准备好,要是情况恶化,赶紧送u。

    电视剧和小说里,动辄一群医生哭着喊着给住着总统套房的主角一人全天候命诊疗……嗯,那只是电视剧和小说了。

    现实中,各项检查室门口按号喊人,单一项检查就能用上一上午的时间,只有万分凶险、十万火急的病号,才能插队去队伍前面,更别说在大医院里,有关系能住上个单间就已经是很不错了。

    大城市大医院看病是如此,人多,病重,医疗资源是有限的,大病小病都挤在一起。

    季新楚不放心,又派了个医生跟着,每个检查科室全程绿灯,到了门口直接算危重。

    前面排队的大多表示理解,有后面排号离得远看见见到有人插了队,想抱怨,探过来一看春水戴着氧气罩喘得费劲儿,露着半截入了土的脸色,不吱声又坐了回去。

    这时候,谁也不能跟他抢时间不是。

    其实春水心里也是崩溃的,腹诽这帮人整这么大阵仗。自个儿这样就是看着吓人,从小到大这个样子都折腾多少回了,离死还远着呢。

    没办法,在某些时候,春水就是一个乐观主义者。

    即便这样开了“绿灯”,也用了将近两小时,才把各种项检查做完。

    有惊无险回到病房时,春水已经说不出自己哪儿难受了,巴不得赶紧晕过去才好。

    吴权安把春水抱到床上,护士这边帮春水接好氧气、监控和输液管路,调整参数。

    春水任着大家摆弄,双眼无神躺在床上,生着自己的闷气,脑海中一直回荡着:“nozuonodiewhyyoutry……”

    现实无情打脸。

    “不作就不会死”这句话用在春水身上太适合了。前段时间生物钟混乱的日子,他自以为没什么影响,只不过是表面上还没有症状而已,但其实也是在一点点透支身体。比不得寻常人休息一下就能缓得过来,像春水这样的身子,暗中累积到一个临界点以后,一个契机,就会全面爆发。

    或许是作息不规律,或许是饮食不健康,或许是同吴权安的争执,也或许是回到b市后心理上的懈怠,更可能仅仅是着了凉,吹了风,亦或者是所有的诱因相加。

    吴权安在屋里守着春水睡着,化验类的检查结果需要一段时间,这边手机软件刚提示结果出来,吴权安马上起身出门,本是打算直奔季新楚办公室,可犹豫了一下,自己拐去了吸烟区,随便跟人要了颗香烟,倚着墙默默抽完,然后才去找季新楚。

    进门坐下看到在办公室里还有其他医生,类似一个小型的会诊,听着季新楚一项项分析,旁人看吴权安一副严肃认真没什么波澜的表情,可是放在膝上不停在摩挲裤子的食指还是暴露了他的紧张。

    看着一张张片子和单子,大家的表情也越来越严肃,肺部感染、胸膜炎、胸腔积液、心包积液……

    单拎出来,都是万不能掉以轻心的事儿,不成想,这些竟同时发生在春水身上。

    季新楚知道吴权安心里是怎么想的,和众人定好接下来的治疗计划,交待大家互相配合,遣走众人。看着吴权安笑着和各位医生道谢,脸色却还是煞白,叹了口气,安慰道:

    “春水这孩子省心时是真省心,不省心时,次次来得都这么凶险,别担心,大家尽力。”

    吴权安情绪本绷得还不错,让季新楚这么一说,却有些担不住了,以前看过春水做心包穿刺和胸腔穿刺,粗长的针头,单薄的身子,回忆起那画面,一想到春水接下来要受着的,吴权安心上像中了一拳,拧着劲儿地疼了一下,忍得眼睛都红了。

    从办公室出来,吴权安又去抽了根烟。

    他戒烟很久了,本就没有烟瘾,尤其和春水在一起之后,更是能不碰就不碰。

    站在窗边,一根烟吸了半颗,剩下半颗在手里快燃到头时,蹲在旁边一位半眯着眼紧锁眉头抽烟但一直没说话的朴实大哥,站起来拍了他肩膀一下,吴权安这才反应过来,赶紧灭掉。

    感谢地看向他,大哥看起来年龄并不老,但是脸上有着劳苦得烙印,对视中两个人紧皱的眉心都微微放松开,虽然没说话,可是竟有一种对对方的处境都了然于心的共通感。

    在这个地方,无论贫穷与富有,在疾病面前一切都变得简单,人与人的界限也不那么明显了。

    吴权安苦笑了一下,回手又拍了拍大哥的肩膀,大哥也没说话,点了点头,各自转身离开。

    到了病房外,吴权安在走廊窗口转角处多站了一会,窗外吹进来的风吹散了他身上的烟味儿。

    回到病房,吴权安刚开门,半卧位靠床上的春水,一听见门口有声音就睁开了眼睛,吴权安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家春水眼睛湿漉漉的望向门口自己的方向。

    其实春水就没睡着过,吴权安出门时他闭着眼睛装睡,是怕看到吴权安的表情,等吴权安一出去,他想睡,但耳边仪器颇大的声音,又让他睡不着了。

    后来护士来来回回折腾了他好几次,又是加药又是量体温调床,还有被主治打发来找人确认医嘱的住院医师,问他话问了好几分钟,后来看他实在说不动了才放过他。

    吴权安转眼见床已经调好角度,便知道他不在时护士已经安排妥帖。

    走到床边,安慰似的摸了摸春水的头,习惯性抬头确认了输液袋上奚春水的名字,然后看了看输液的速度,没问题后扶着床栏杆,微微低头亲了一下春水的额头,眼神温柔地看着他,给春水看得有点窘迫。

    春水眨眨眼,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吴权安肯定是去找季叔了,也不知道季叔能不能帮他瞒着爸妈,自己这什么情况他自己就算不问也能猜个差不离儿。

    活动了一下被子里的腿,牵动了胸口的疼,他轻轻喘着,抬抬下巴示意吴权安坐下,没输液的手抚上左胸揉了揉,努力深呼吸胸口疼,不努力吸又憋闷。

    吴权安见状,虽然心疼,可是又实在分担不了什么,搬过一边的陪护椅坐下,把床一边的栏杆收起来,掀开春水腿上的被子。

    好在春水的心包积液量不多,还用不上做中心置管引流,胸腔积液也可以再观察一下,大家都希望治疗手段上能让他少遭点罪就少遭点。

    但是如今心功能下降,浮肿肯定是躲不开了。

    吴权安也知道,所以办好住院时,特意要了身号码宽大的病服给春水。

    卷起春水的一条裤腿,握着春水纤细却结实笔直的小腿按了按,上面留下了几个凹下去的手指印,顺着往下按,直到脚踝,脚因为浮肿显得比之前肉了不少。

    吴权安抬头用眼神警告正蜷起脚趾想缩腿的春水:

    “你瞧瞧,还躲,已经肿了,我给你按按。”

    氧气罩下得春水嘟囔了一句“没事儿”,吴权安全当没有听见。

    手上熟练地轻轻帮春水按摩浮肿的下肢,水肿来得快,胀痛是不可避免的,尤其春水瘦,肿胀的话皮肤也受不了,按摩对治疗没用,但是能缓解不适。

    “饿不饿?咱们来得匆忙什么也没带,日用的下午找林升帮忙送过来吧,一会我先去医院食堂给你买点饭。”

    吴权安手上没停,按完右腿,又换左腿。

    “不想……吃……你下午……回、公司……我这边这么……多人照应……”

    春水说这一句话,用了好几口气。

    “公司少我一天半天的倒不了,但是你难受了,我能好好上班吗,等我再过来你早就被剃溜光儿了!”

    “……?”

    吴权安平时不这样,平时春水让他干嘛,他大多顺着春水,几乎不拒绝,春水一生病,吴权安准得挑几句趁着春水反驳不了的时候气气春水,这不,给春水噎得脸都红了。

    说来也是一种发泄方式了。

    毕竟对春水是打舍不得,骂也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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