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坐落在凡世正中,贯穿仙凡冥三界,周围被虚冥之海环绕,是最重要的一根天柱,进出唯有依靠岛内的飞舟。

    飞舟珍贵,不可能人人都有,但春山姬自然是有一架的。

    罗浮素终究是拗不过堂溪念的,于是三分推七分就,便随着友人下了春山。

    飞越虚冥之海,飞舟在海边一处僻静之所停靠,挥挥手,两人来时的痕迹便消失无踪了。

    罗浮素知道,除非正在闭关的春山君亲临,春山所属没有一个修者仙人能够捕捉到春山姬的踪迹,包括她自己。

    ——这也是她顺势下山的另一个理由,与其之后落个放走堂溪念的失职之罪,不如贴身保护。

    堂溪念自是欢呼雀跃,她在海岸边玩闹许久,捡起一小捧除了好看没有任何用处的贝壳,这于她应当如同垃圾一般没有价值,但她却如同稚童一般欢喜珍视。

    大概是因为第一次见到才会感到新奇吧,待过些时日,在春山姬那从来只见稀世珍宝的眼眸里,这些最终都会变成垃圾的。

    罗浮素想。

    这是堂溪念第一次,却是罗浮素第二次入凡世——或者说,回到凡世。

    她本是来自凡间的孤女,在战乱中失了父母亲族,一人流亡。大概是透支了往后几世的运气,才会在亡命的前一瞬,被偶然前往凡世的堂溪酌救下,此后更是因为年龄与其女相仿,资质出众,被他收归春山门下。

    再入凡间,已是太平盛世,物是人非,罗浮素不由得感慨万千。

    游历的路线是有堂溪念确定的,看她毫不犹疑轻车熟路的样子,罗浮素可以肯定她绝非一时兴起,定是蓄谋已久,甚至有可能已经偷偷出来探过路了。

    “这趟旅途的掌舵权就交给你了?”

    “求之不得,放心吧,我超级可靠的!”

    堂溪念带着自信的微笑,将一枚贝壳送给了罗浮素。

    于是长达数百年的旅途开始了。

    她们走过凡人繁荣的城市,步入闭塞的山村,路过草原的牧族;隐姓埋名地拜入过修者的宗门,探过隐秘的世外秘境,混入过修士的盛会;斩过为祸苍生的妖魔,助过命途不公的众生。

    这是罗浮素第一次与堂溪念一起旅行,也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切的知晓,春山姬的剑如何对得起她的盛名——

    那确实是一柄千锤百炼,见血封喉的利器,而非置于高台供人观瞻,华而不实的摆件。

    她确实是为了历练才会下山,而非贪玩。

    春山姬平日活泼娇俏的少女形象,与传统认知中严肃刻板的剑修相去甚远,这确实有足够的欺骗性,竟连罗浮素也蒙蔽了过去。

    后来,就连罗浮素的观点也由“堂溪念身在福中不知福,贪玩惹麻烦”变成了“春山君过度的父爱似乎真对堂溪念有所束缚了”。

    这一日,堂溪念和罗浮素在凡人国度的官道之上赶路,忽逢大雨,天空如漏。

    这里距离下一座城池还有一段距离,正巧有一座破庙立在不远处,两人便进入躲雨,准备待天霁再行进。

    庙里厚厚的积灰,七倒八歪的贡台桌椅和已经将神像掩埋的蛛网,无不诉说着这里荒废已久。

    两人升起火堆驱散寒气,将稻草聚拢,这里便暂居一夜了。

    雨下得很大,打在庙前的石砖上,每一下都像是钢珠砸落,却意外地催眠。于是堂溪念依偎在罗浮素身侧,烤着火听着雨声,渐渐入眠。

    罗浮素却还不困,闭目自视,运转周身灵气,自律地作着每日功课。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而感到有两股气息已然距离她们极近,睁开眼,被火光映成了橘红色的庙宇进入了视线,紧接着她听到了闷闷的敲门声。

    注意到堂溪念没有睁开双眼,罗浮素压低了声音问道。

    “何人?”

    暗夜中的火光已然无法藏匿,来人既然礼貌地先敲了门,她们自然也先以礼相待,想来这数百年来凡间能让她和春山姬吃亏的人还未有过,她有自信,若是有所变故,她们也有一战之力。

    “我与师弟二人是路过的修士,想借用此庙躲雨,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门外人的声音清朗端正,不似有歹念,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若是堂溪念醒着估计也会放他们进来,便应了请求。

    “有人正睡着,推门进来安静些。”

    年久失修的木门即便轻手开合依然发出了刺耳的响声,堂溪念被吵得在睡梦中拱了拱脑袋,将耳朵埋起,连带着她的面庞也半藏在了罗浮素与稻草堆死角的阴影中,火光明灭,难以分辨。

    来人带着斗笠穿着蓑衣,看不清面貌,带着磅礴大雨的潮气走了进来。

    那二人看清她们这边是两个女子,为了照顾她们的感受,便寻了庙中偏远的一个立柱,清理空地,堆砌草垛,点起火堆,许是为了警戒,面朝二人,遥遥席地而坐。

    落座后,他们便摘下了斗笠,罗浮素便借着火光看清了他们的脸。

    不知为何,借着罗浮素的眼睛,注视着昔日光景的洛红玉突然心中一震,只觉得隐隐有一种窥得命运的顿悟。

    经过罗浮素数百年记忆的灌输和洗刷,属于洛红玉的记忆已经被逐步稀释,在这个过程中,她对自己的认知也在逐渐模糊。

    她会觉得她便是罗浮素,会觉得是自己在经历着一切,属于洛红玉的部分被暂时抛之脑后。

    可若是再拖些时间,这个“暂时”可能就会变成“永远”。

    尚不知自己立于危墙之下的洛红玉,当然更无法得知这份异样顿悟的来源——它并不来自夜雨破庙这个时间点,而是属于彼时已经经历一切的,寄宿在洛红玉身上的罗浮素的情绪。

    后来的罗浮素曾无数次回忆起这个夜晚,回想起这与这两个人的初见,溯源她与他们——或者说堂溪念与他们纠缠的因果,于是那份说五味杂陈的情感残留、沉淀在这里,被洛红玉意外捡拾。

    不过还未被灌输往后记忆的洛红玉只有些许顿悟,无法准确解读。

    而这个时间点的罗浮素只是有几分讶异。

    来人如他先前所说,是两个少年模样的人,相貌皆是一等一的优秀,一人挺拔端毅如巍巍高山,只是山上覆着未及春的冰雪,一人热烈活泼如冉冉火焰,热烈有余,沉稳不足。

    便是罗浮素见过天上人间诸多相貌不俗的修士仙人,也有一瞬被这应当是一对师兄弟的二人惊艳到。

    不知为何,这二人有一瞬让她想起了当年初见春山君的场景,没由来的,她感觉这二人来头似乎不小,于是罗浮素便更加沉下心去不留痕迹地打量他们。

    他们看上去倒是与她二人年龄相仿,不过修士的样貌向来不能作为年龄的参考,正如她们二人亦是看似二八年华,实则百岁有余。

    一番思量,罗浮素也找不出什么明显的线索。

    她观察着他们,却不知他们也在观察她。

    “火焰”向“高山”传音入密,“师兄,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你觉得这两个人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还是说她们和我们的目的一样,若是如此,还能睡得这样沉,也太过没有警戒心了。”

    “高山”并没有立刻回话,只是将目光紧缩在沉睡的少女身上,随后皱起了眉。

    “师兄?”

    “这两人当是普通的修士,至于为何来此,不如试探一番,若是目的一致,也好相互扶持。”

    “凡间的修士哪里帮得上你我,还是两个娇滴滴的姑娘,这么散漫,只能拖后腿吧,要我说还是让她们远离这里,别添乱的好。”

    “高山”听出了些许傲慢,若是平时,他定要说上一两句教导师弟谦逊行事,莫要傲慢张狂,可这时他却没有出口训诫,而是压低声音,向同一屋檐下共患难的女修说道:

    “在下贾平,这位是师弟贾凡,不知二位如何称呼,可是姐妹,来此有何贵干?”

    罗浮素见堂溪念并无反应,便压低声音回道:“在下罗浮素,这位是我的友人,待她醒来,再自行向二位介绍自己吧,我们恰巧路过,只是进来避雨。”

    贾平又有回应,一来而去便也熟络起来,于是她又知晓我方两人与对方的目的地竟也相同,都是沿此官道前行百里可抵达的付岩城。

    贾平提出邀约,相逢即是有缘,既然四人的目的地相同,不若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堂溪念是二人中拿主意的,不论答应还是拒绝,她都不好直接决定,只说等她的友人睡醒再议。

    “师兄,带她们做什么?我们又不是搞不定,带着她们两个女孩子不外乎拖着两个油瓶,人家还不一定想和咱们一起走呢?”

    贾凡明显对罗浮素的推脱有所不满,话里话外仿佛她们不识好歹。

    雨声渐息,静夜里,便显得他的声音格外突兀刺耳。

    堂溪念动了一下,她抬起脑袋,视线却已然清明,精准地锁定在话音刚落的贾凡身上。

    “我们怎么就拖后腿了?还是说女孩子就拖油瓶了?”

    堂溪念可听不得这种话,她的话里带刺,目光锐利起来。

    “要我说你才是你师兄的拖油瓶,咋咋呼呼,没有教养!”

    这句话似乎刺到了贾凡的薄弱处,他呼地一下站了起来。

    但是堂溪念比他站起来地更快,她将闪着寒光的配剑从剑鞘里抽出,昂首挺胸,带着挑衅地说道:

    “我倒要让你看看,你我谁才是拖油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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