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璟年在晚三之前把申请表交给了袁肃，踩着铃声跑进教室时，宋元翊正坐在一眼便能看见的位置。
少年逐渐清晰明朗的骨骼将他的下颌勾得流畅又锋利，连着修长的颈线，在脖颈中央的喉结处突起分明的弧度。
顾璟年因此想到了那张被自己设置成锁屏的照片，里面的宋元翊也是一样显现出了长大后的气质，有些割裂地站在还是高中生的自己身边。
再有一个周末便是期中考，哪怕下定了决心要和对方保持距离，顾璟年却还是拗不过心底的渴望，下了车就跟着宋元翊一起走向了望梅弄尽头的那栋房子。
只是一起写作业而已，顾璟年暗自开解。
他将动作放得很轻，难得像是做客一样拘谨。
客厅的吊灯隔着小半面墙将光线阻挡在玄关之后，光影明灭间，宋元翊看着身旁的顾璟年轻轻迈步，一瞬便越过黑暗落在了柔暖的光里。
琴包在顾璟年的肩上晃动了几下，接着就被小心地放在了沙发上。他轻车熟路走到餐桌前，没等拿出作业，宋元翊便先开口问到：“你不喜欢这把琴，是吗？”
顾璟年有些读不懂宋元翊的表情，敛去了平日里清爽的笑意，却也并非怨怒，而是就那么站在门后的一小片阴影里，晦暗不明地远远望着他。
“为什么这么问？”顾璟年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沉默着立在桌边，他没有回答宋元翊的问题，只否认似的轻轻摇了摇头。
“不喜欢也没关系。”宋元翊的声音有些沉，含糊不清甚至还带了些委屈。
他从玄关处走了出来，修长的躯干撑起那件白色的冬服，看起来端正又认真：“以后我会给你买更好的。”
顾璟年被那一刻的光亮晃了晃眼，他怔怔站在原地，恍惚间似乎就连时间都停滞了下来。
宋元翊仿佛正在他的眼前发光，哪怕只要走上几步便能触碰到对方的体温，顾璟年也仍旧觉得自己像是被投进了并不真实的世界里。
“我喜欢的，很喜欢。”
宋元翊向来都是个对学习不怎么上心的人，不爱背书，不爱刷题，有时就连顾璟年写好了的答案都懒得抄。
大约是真正意识到了钟景珩带来的威胁，最近倒是破天荒热爱学习起来。
直到顾璟年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他才停下笔，转头朝身边看过去。
“你困了吗？”宋元翊看了眼时间，确实是有些晚了，“要不然你先去睡？反正钟景珩把答案都发群里了，我帮你抄吧。”
“不用。”顾璟年摇了摇头。
“有点冷，不是困了。”他在下车时把围巾落在了座位上，这会儿夜色渐深，雨水带来的寒意便也隔着玻璃渗入了室内，凉丝丝的直从领口往毛衣里钻。
宋元翊原本是想把自己的围巾系给对方的，转身摸索了半天才想起先前已经把它借给叶丞了。于是他笑着转过身，尴尬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并不那么介意地说到：“差点忘了，我的围巾给叶丞了。”
他是不知道顾璟年心里究竟在介意些什么的，只当简单地陈述了一个事实，大大咧咧便又将温热的手背向对方的颈侧贴了上去。
可顾璟年却反常地向后躲了躲，甚至撇过脸，又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撤开了许多。
“我的手不冰的。”宋元翊还想把手伸过去，对方却骤然站起了身，难得带着些怒意地直视着他的眼睛，良久都不曾说出半个字。
“你怎么了？”宋元翊仰着头，不解地眨了眨眼。
他看出来顾璟年生气了，却怎么都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你之前说你有喜欢的人了就会告诉我的。”顾璟年的语气并不激动，平淡又和缓，冷冷还带了些与宋元翊的交流间不常有的疏远。
这话一出，宋元翊倒难得胆怯起来，梗着脖子，最终也只磕磕巴巴答到：“我是说过。”
“那你告诉我，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顾璟年就那样站着，一只手垂在身侧，藏在校服的衣袖里，一只手则搭在桌边，为了克制情绪，死死按住了下方的试卷。
他觉得自己已经预知了答案，可依然忍不住幻想着能从对方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
“……有。”宋元翊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像是为了肯定自己的答案，他仍旧注视对方的眼睛，有些心疼又带着茫然地注意到那里渐渐蓄起了一层水雾。
“你喜欢谁啊？”顾璟年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抑制不住地夹杂着浓重的鼻音，他想不如就这么听见答案也好，至少自己也不用再抱着星点的希望患得患失。
宋元翊看见顾璟年的眼泪随着窗外的雨水一起重重落下，‘啪嗒’便砸在了脚下的地砖上，碎成几颗零散的水珠。
几个小时前对方还跟着钟景珩一起丢下自己跑去合奏，现在却红着眼睛毫无预兆地问起了这样暧昧的问题。
一片空白的大脑花了许久才终于想到这里，因此宋元翊只当对方是害怕失去一起长大的玩伴，挣扎着压下了即将说出口的告白，恹恹答道：“不能告诉你。”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顾璟年哭了，或者说宋元翊从来就没有见过，眼泪是会这样安静地滑过脸颊的。
他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拽着袖子就想往对方脸上擦，可顾璟年只是沉默着又退开了些，低下头兀自收拾起了桌上散乱的试卷。
“我不会不理你的。”宋元翊慌乱说到。
“我有喜欢的人了也不会不理你的。”他攥了顾璟年的手腕，强势地将对方拽到了自己面前。
那双总是盛着笑的眼睛此时装满了泪水，漂亮又夺目地泛着红，一直染向了微微挑起了眼尾。
好漂亮。这样的念头突兀地在宋元翊的脑中闪过一瞬，很快便被一阵酸涩取代，他想他是舍不得看见顾璟年露出这样一副表情的，无论如何都舍不得。
“不要哭了。”宋元翊弯下腰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他的动作又轻又小心，仿佛稍重一些都是有罪。
指尖点上脸颊，带着温热的体温将泪水从对方的皮肤上抹去，又湿又浅地留下一片朦胧的水渍。
他曲起食指，骨节蹭过对方的下巴，带着未落的眼泪顺着掌纹流入掌心。
宋元翊意识到顾璟年并没有因为他的诚恳而改变表情，只好跟着安静下来，将那些没有理完的作业按序叠在一起，沉默着送到了对方手里。
“回去睡觉吧。”他从桌边绕了出来，下逐客令一般将椅子推了回去。
他细心地替顾璟年收拾好了书包，提着背带将它拎了起来：“你自己背还是我帮你拿？”
宋元翊其实是没有那样的意思的，他想对方也许是困了，高中的作业和课程都比初中要多上太多，除了上学和放学路上那短暂的十几分钟，余下的时间里，顾璟年几乎都在努力学习。
“别哭了。”宋元翊又将语气放柔了些，他说着拽了拽顾璟年的手腕，将对方的书包甩到了自己肩上：“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顾璟年垂着眼再不去看。
他礼貌地把椅子放回桌下，步伐略显僵硬地向玄关走去，不知真的是一时忘了，还是确实想过将那把琴留下。
总之，直到在玄关前站定，他才又纠结地转身，匆匆跑回沙发边，抱起琴包逃跑一般奔了出去。
回到家时二楼的灯已经全部熄灭了，顾璟年先打开钟景珩的房门看了看，见书桌前没有人，想着对方大概已经睡了，随手将书包往边上一放，闷着头在被子里发呆许久，等到调整好情绪，方才掀开被子放空似的躺在了床上。
【一块年糕】：明天我能和你一起上学吗？
【一块年糕】：我会早起的。
也许是怕钟景珩会拒绝，顾璟年飞快将第二句发了出去，他看见聊天框上方的正在输入消失了几秒，接着就收到了对方的回复。
【钟景珩】：可以。
得到答复后，顾璟年将手机按成了锁屏，宋元翊的脸隔着屏幕清晰地出现在了眼前。
月色透过白色的纱帘散落室内，不偏不倚地也为那张照片盖上了一层薄雾。
原本只是想要碰一碰对方的脸，屏幕却在指尖划过的刹那被输入密码的按键遮成模糊的一片。
顾璟年叹了口气将两人的生日输了进去，下一秒便回到了与钟景珩的聊天界面，好巧不巧，聊天栏的最下方又冒出了一条新消息。
【钟景珩】：宋元翊也一起吗？
握着屏幕的手因为宋元翊三个字僵了僵，良久都没能放松下来。顾璟年是想决绝地否定的，可到底还是无法跟随自己的理智，只模棱两可地将问题推给了对方。
【一块年糕】：不知道，你问问他吧。
冬雨淅淅沥沥下了整夜，带着模糊的雨声将望梅弄的砖墙洗刷成一种更深更暗的棕红。
那些灿黄的银杏，未开的玉兰，还有桃树枯败的枝丫，在皎皎月色下将震颤的树影拉长放大，不偏不倚投在了顾璟年眼前。
他的思绪便跟着那些影子一道摇晃，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因困意而变得混沌。
顾璟年握着手机翻了个身，踌躇着怎样都无法睡去，末了干脆坐了起来，趁自己还没有开始后悔，熟练地输入密码，换掉了那张宋元翊与自己的合照。
另一边，后者几乎是咬着牙接受了钟景珩的邀请。
他听见顾璟年与对方的合奏，也听见了顾璟年对那把琴的评价。
他想不明白顾璟年究竟为什么会在得到自己的回答后抑制不住地掉眼泪，又为什么要在露出那样的表情之后让钟景珩告诉自己，望梅弄外那条他们一起走了近十年的路，他已经不想再和自己一起走了。
起床铃声在五点五十分准时响起，叶丞睡眼惺忪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他麻利地换好校服赶去洗漱，新的一天就这么稀松平常地开始，他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已然成了那只卷起风暴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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