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茂背着母亲,不知去往哪里。圆圆说:“去兰姐那里看看,她一个独居老妇人,想必没人忍心去闯她的家门。”

    果然,金兰的小院子是寂静的,圆圆和陈茂一行人到院中呼喊,才有两个小丫头搀着金兰出来。她一见杨夫人,忙问:“这是?”

    圆圆道:“我们家被灾民洗劫了。”

    金兰并不吃惊的样子,吩咐下人安置好客房,将杨夫人送到床上去。

    圆圆说:“幸好那些人尚存一点良知,没有欺侮你。”

    金兰冷笑道:“你怎知我这里没受人洗劫?你大清早送来的米,已经一粒也没有了。我看他们在门口试探,直接给他们了。我说,你们要就是这些,不要就什么也没有,我这还是受人恩惠刚到手的!那伙人到厨房和杂物间翻箱倒柜搜了一番,也的确没有,倒也没拿金银细软,带着米走了。”

    陈圆圆问:“那你今天吃的什么?”

    金兰惨笑道:“你看我像吃过东西的吗?昨日中午半碗稀粥撑到现在。你们来我这里,也只是有个落脚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拿什么招待你们。”

    说话间,陈茂跑过来:“妹妹,娘的手动了,快要醒了,我要出去给她找点吃的,还要找到爹,他还不知道家里的事。”

    圆圆点头:“我照顾娘,你去吧!”

    陈茂到施粥棚,半人高的粥盆都撤了,人也都不知去向,他慌忙往家里赶。

    到了陈府,沿路看见小丫头和小厮们惶恐的神色,因问道:“老爷呢?”一个丫鬟道:“他回来了,往赏心楼去了。”

    陈茂到了赏心楼,看见父亲对着院里被人砸碎的水缸发愣,低低地喊了声:“爹!”

    没想到陈松龄只是淡淡道:“事已至此,不必难过。”

    陈茂上前去:“真是一帮土匪!”

    陈松龄道:“满城百姓闹饥荒,我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呢?”

    陈茂问:“我们家别的地方还有余粮吗?”

    陈松龄叹道:“我在粥棚听说了,粮油店全都被洗劫一空,也不用去看了,那些伙计已经没有力气来报信了,全是空着肚子度日。”

    陈茂问:“那我们怎么过呢?娘和妹妹还在金班主那里,娘晕过去了,我想给她找点吃的。”

    陈松龄背着手踱来踱去,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似的:“私塾里有我之前送给陈先生的一缸米,他可能还没运回去。那地方已经关了许久了,想必没人知道。”

    陈茂跟着父亲,到了私塾,开门进去,连桌椅都被饥饿的老鼠啃食得不忍直视。到了里间先生的起居室,一个大缸赫然出现在眼前!

    陈茂揭开厚重的盖子,满满的一点也没少!

    陈松龄感叹道:“陈先生的为人真叫人钦敬!这样的关头,他也不肯把这些米拿去,本来就是属于他的。咱们先去他们家看看,怎么把米送去,谁敢运这么多米在路上走?”

    陈茂道:“我们跟他说一下,借点米去应急,其余的还是他的。”

    父子一路说着,到了陈先生家,却只听到一片哀嚎声,朔风中飘飞着纸钱。

    “先生他?”

    陈松龄父子一进门,陈先生的儿子痛哭着迎上来:“是我不孝,我没用啊!”

    陈松龄问:“这是怎么回事?”

    主人哭道:“家中连日无米下炊,仅剩的一碗米谁也不敢动,都饿着,每日取一小撮煮了,喂我那还没满月的孩子。我们要分点孩子的口粮给我爹,他每天只是紧闭双唇不肯张口,他是为了孙子节约一口米啊!”

    陈松龄掩面而泣,陈先生的儿子又哭道:“我们听说了你家遭劫的事,这年头谁知道谁能活几天呢!”

    陈松龄拭泪道:“你爹爹是个真正无私的人。今年收谷后,我看收成不好,那些佃农都说旱得厉害,就送了一缸米让你爹贴补家里。他当时就说如果真有这天,这缸米留给我们家自己应急,他帮我存着。那时候我想着再怎么难,我们家也不至于缺这一缸米,我以为你们已经把这些米取回来了,谁知今日一看一点没少,还在那里!你爹爹傻啊!”

    陈先生的儿子眼睛发直:“还有一缸米?分我一碗吧,我们一家人都要熬不过明天了!”

    陈松龄道:“本来就是你们的,我只是不知道如何运来不被人发现,还有就是想让你匀出一点给我们,我们也一无所有了。”

    陈先生的儿子连忙说:“平分,平分!”

    陈松龄道:“我们只要一点就行了。”

    陈先生的儿子道:“我家里就这几口人,好说,你家里那么多人靠你们养,仆妇们你能忍心让他们饿死吗?”

    双方说定均分后,都将米用布袋子分成小包,令人藏在袄子里,抄着手弓着背运回家。

    对这来之不易的米,陈松龄不知道放哪里才好。反倒是陈茂有主意:“还放在私塾里,我们每天抓半碗,到金班主那里去煮稀粥。咱们陈府的人,都去她那里吃。”

    陈松龄道:“她的住处小,挤不下。”

    陈茂说:“反正每天就一顿粥,喝水一样快,喝了就走,也没什么的。”

    陈松龄说:“就怕引起别人的主意。”

    陈茂说:“每人一天只有一碗,分散着去。”

    主意已定,大家每天这样熬着,渐渐的都头晕身软,瘦得像影子一样。这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了。

    这天,陈茂看着饥肠辘辘的众人,又带来一个噩耗:“何师傅走了。”

    陈圆圆站起来:“哪天?”

    陈茂道:“有三四天了,刚下葬。”

    金兰垂泪道:“我已经知道了,只是不敢告诉你。”

    熬到除夕,陈松龄说:“朝廷的救济再不来,米就真没有了,再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杨夫人道:“过年就破例多吃一顿粥,浓一点,哎!过一天是一天吧!”

    除夕夜,众人围着一点炭火,吃着许久以来最浓的一碗粥,没有任何菜品。吃着吃着,都哽咽起来,最后,成了一片啜泣。

    陈圆圆安慰众人:“多少人已经饿死了,至少我们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陈松龄道:“苏州二十三万户人家,死的死,逃的逃,听人说已经只剩五万户了。我们还活着,就是命好的人。”

    转折发生在正月初四。

    天无绝人之路,正在金兰和众人发愁米最多只能撑五天的时候,朝廷的救济粮到了,有官兵沿路吆喝:“流民各回居所,明日放粮!家中无人的不放粮!外地来的统一听指挥,到救济点安置!”

    陈松龄一家欢欢喜喜回到陈府。虽然家中稍微值钱的东西都被抢得差不多了,店铺全都毁了,毕竟能活着回来。

    正月初五的下午,救济粮果然来了。陈松龄作为灾荒时期行善施粥的人,得到额外嘉奖,家中的米缸又都满了。

    没了钱财,有粮食不也是幸福的吗?

    初五的晚上,陈家人吃到了久违的米饭,都又哭又笑,吃到后来载歌载舞起来。只有陈圆圆心里默默想着:可惜陈先生和师傅不在了。

    有饭吃的日子没过几天,陈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得了怪病,不是上吐下泻,就是浑身似火烧,也有人打寒颤,有人昏厥,更有人胡言乱语,神志模糊。

    一传十,十传百,不过两三天,陈府已经沦陷。

    陈松龄在外面听到消息:“不好,这是鼠疫!”

    高烧不退的杨夫人听到这话,心凉了一截:“鼠疫就完了!”

    陈松龄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不要过于恐慌。只是这旱灾年岁,草都没有,更别说药材了。”

    陈圆圆只是有点呕吐,比起其他人,算是强健的。她跑出去给母亲寻药方,那些药铺却全都闭门锁户。

    回到家,只见茉莉按着胸口,喊着呼吸不上来。凌霄拼命在手臂和脖子抓着闹着,又说好痛,又说好痒,又是见东西就砸,又是在床上乱踢乱蹬说胡话。

    急得陈圆圆往赏心楼跑,杨夫人浑身烫手,眼睛都睁不开。陈松龄强撑着在翻医书,见女儿来了,他忙问:“你怎么样?”

    陈圆圆说:“就是有点想吐,别的还好。”

    陈松龄说:“现在满城鼠疫肆虐,你还是别出去了,买不到药的。”

    陈圆圆说:“我担心娘,担心我们一家人。”

    见父亲翻医书半天也看不出个门道,陈圆圆说:“之前在玉峰班,教我古琴的师傅略通医道,我去问他。郎中都找不着一个,只能如此了。”

    陈茂听了,在外面喊:“我跟你一起。”

    到了晌午,陈圆圆举着一张药方子跑回来:“娘这样高烧的要黄苓、连翘、元参、黄连、薄荷、赤芍、夏枯草、生甘草,茉莉那种呼吸不动的要用水牛角、生地、知母、半夏、仙鹤草。”

    杨夫人在病榻上费力地说:“去问问管家,药库里那些陈年草药那天被人抢去了没。”

    不多时,小厮回话道:“管家说还有,只是有些那天被灾民踩踏了,有些丢到水沟里又被他捞上来,不干净了。”

    杨夫人道:“都这时节了,哪里顾得上那些个。能有些陈年药就不错了,就是不知能否配齐。”

    陈松龄道:“配不齐少一两味药也无妨。”

    于是满府的人都伸着脖子等药,按着陈圆圆讨来的方子喝了三四天,都渐渐好转过来。

    唯独凌霄不知是怎么了,始终面色惨白,浑身冰凉如铁,又是吐又是胡闹个不停,身上的皮肤满是脓包,被她抓得又是流脓又是流血,看到的人无不胆战心惊。

    杨夫人道:“圆圆,你别凑过去了,传给你怎么办?”

    圆圆惊恐地说:“古琴师傅给我方子的时候说,若是身上化脓,就是重症,我看她都已经吸不上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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