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在了原地。

    那真的是十分恐怖。竹内大人的皮肤很细腻,但脸却烂得不成样子,几乎布满了整张脸的,一大半焦黑,看上去是烧伤,好像无数虫子爬满了他的脸一样,在灯光下格外吓人,甚至让人感到反胃。

    “非常抱歉,吓到你了吧?”他说着,把灯放到一边,拿起面具,拽着面具后面的红绳,想要戴上它。但红绳在现在已经被我踹断了。

    女子只是跪在一边,什么也没说。

    “对不起……”我感到有些对不起他,便悄悄地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面具,从箱子里找出一条没有用过的红色头绳,仔细地绑好。

    “没关系,有警惕心是好事,鄙人孩提时代,就对所有人都没有戒心,人家说什么我都信……当然,现在也没有。”

    我笑出声来。这时候,面具的绳子也绑好了,我递给他。竹内把面具戴好,这才想起自己此次来的目的,把灯放到我身边:“想着来看看梓原小姐与朝光小姐的伤势。顺便,这屋内没有灯,一个小姑娘半夜会害怕,便来给你送灯。还有,晚上请不要踢被子,即使是在夏夜,也是会着凉的。”

    听他叮嘱完一大堆后,我小声地道了谢,然后钻回被窝里。

    临走前,他又问道:“病情没有复发吧?有什么不太舒服的感觉吗?”

    “没有的。”我嘴巴蒙着被子回答道。

    “那便好,明日贺茂君会代你去参加入寮典礼的,大可不必担心。”

    我点了点头。竹内带着女子站起来,拉开门:“深更半夜,影响不好,鄙人先离开了,倘若有不舒服的感觉,请一定要喊人。”

    我答应了一声,他便离开了。

    之后,我躺在榻榻米上,脑子里还回想着竹内那张烧伤的脸。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却不知该对其报以什么情绪和想法,只是晃晃脑袋,让自己不要想了,然后逼迫自己睡觉。

    我躺在榻榻米上,寂静的夏夜里竟然有些冷。

    冬天的雪地里,我站在那里,父亲大人倒在血泊中,颤抖着抱着自己的残肢,被血污了的蓝色眸子里,流淌出泪水。

    那是强烈的,渴望着活下去,渴望着站起来保护我的眼神。我从他的眼睛里读出无数情绪,无数渴望,无数无奈,但是他的喉咙被妖怪刺穿,手臂被砍断,血肉被啃食,无法站立,也无法发出声音。

    父亲大人的眼睛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眼睛,他的会说话,我总是能从他的蓝眸子里看出许多话语。

    那一刻,我从他的眼睛里,读出来了一句话。

    “神明大人啊,求求你,救救我的女儿。”

    这样的场景我见了无数次。

    很快我便调养好了身子,完成流程之后出了开阳院。义转交给我一块木牌,上面用汉字写着“瑶光”,是平葵府阴阳师身份的象征,类似令牌的用法,好像是只有有令牌的人才可以自由出入平葵府的结界。那日我们去考核是有阴阳寮的人暂时在我们身上设了符咒。

    入秋了,树叶变黄了,都落了下来。

    六花姐姐和枫许多天没有见到我,听闻我通过了考核,都开心得不行,晚上在茶屋做了一桌子菜,迎接我回来,祝贺我成为了阴阳师。

    在茶屋休息了一天,我便去贺茂神社报道,身上穿着荣小姐找人定做的新狩衣,腰间挂着木牌的感觉真不错,一踏进庭院里,所有下人都对我毕恭毕敬。

    真先生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只是简单地恭喜我,但从眼中的情绪也能看出,他也很开心。

    义穿着新衣服,对着木牌看得出神。

    我弹了他一下脑瓜崩:“怎么了,挂上吧,阴阳寮不是有明文规定,必须要把木牌搁在身上醒目的位置吗?”

    “是啊,但是我挂在哪呢……”义晃着那个木牌,上面金色的汉字隐隐发着光。

    “和我一样挂在腰间怎么样?”

    到了十四岁,义的个子一下子长得很高,以前都是我揉他的头,现在变成他超过我半个个头了。他想了想,挂在腰间也不错:“确实诶,和你挂在一样的位置,别人都能看出咱俩是好朋友了。”

    这时,我注意到角落里的少主,想起平葵城中少主的样子,不由得有些愣。但我以为只是我想多了,那只猫不是少主,便也没去再想。

    说道少主,我忽然又想起另一个人:“对了,荣小姐,北桥前辈去哪儿了?自打我从平葵城出来,就一直没见过他。”

    荣小姐正擦着弓,听见我叫她,转过头来,回答道:“大概是在在北桥神社吧。”

    “北桥神社?”真没想到,那么破烂的地方前辈也能待得下去。

    于是我下午便来到了北桥神社。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无论如何也要向北桥前辈确认,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当面解答。

    从遇到北桥前辈之后,我也偶尔来过几次北桥神社,道路都记熟了。只是没想到,仅仅一年过去,北桥府坐落的这座林子,竟然变化这么大,杂草丛生,泥泞不堪。穿着高齿木屐,好容易才找到地方,拨开树丛,看见如一年前那般破烂不堪的宅邸。

    再一看,北桥前辈真的就坐在不远处的缘侧上,看着天空,发着呆。

    “北桥前辈?”

    我叫了他一声,他转过头来,琥珀色的眸子里盛满了笑意,荡漾稀碎的太阳。

    “呀,来啦?”

    “嗯,我通过考核了。”

    我说着,来到他身边,坐下,学着他的样子,抬头看天,同时,细细地感受他身上的气息。

    果然,北桥前辈给我的感觉,和平葵城里那些妖怪的一样。

    “是嘛,恭喜你呀,穿上新衣服的小南真漂亮呢。”

    我没有表示,只是回答道:“父亲大人看到的话,一定会很开心的吧……”

    说着,我站起身来,抚摸着北桥府的残垣断壁:“北桥前辈,其实是妖怪吧。”

    他听罢,诡异地笑了一下,站起身来,背对着阳光,看着我,眼里依旧是笑意满满:“为什么这么说?”

    “北桥前辈身上的气息,和妖怪的一样。况且,想必前辈一定认识家父吧,我曾在家父的遗物中找到一封信,虽然大部分字都看不清了,但还是能读出来,这封信是寄给「北桥君」的。那位「北桥君」不是别人,就是前辈。”我深吸一口气,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尽量不要那么颤抖,“但是前辈现在的模样只有十六岁吧,总不会是长生不老。”

    不等我说完,北桥前辈便飞快地伸出一只手,死死地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按在墙上:“呀,被你发现了。就这么说出来,难道不怕我杀了你封口吗?”

    我盯着他的眼睛:“前辈不会杀我。”

    “为什么?”他的手一点一点收紧,虽然一举一动都充斥着要杀死我的气息,但我还是坚信自己的想法:“因为前辈的眼睛和家父的眼睛一样。”

    两个人都沉默着,许久,他松开手,退后一步:“不一样,我始终不及呈一郎先生。若说像,你的眼睛,与他才是一模一样。不错,你很聪明。”

    “前辈过奖了。”我低声答道,握住了腰间吉村清六道的刀柄,眼前又浮现出父亲大人的样子。

    微风吹动,吹得北桥府附近的草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北桥前辈散落的金色发丝也被吹起。

    “起风了。”他喃喃着。

    「夜泛白,夕阳已过,黎明落。」

    他忽然又念道。

    那日之后,我一直都很在意北桥前辈念的那首俳句,便没事就翻翻书本,想从里面找到那俳句的出处。但好几天过去,什么也没有找到。

    某日清晨,我正在茶屋干活,忽然浮世从门外走进来,笑着看着我,递给我一封信:“要开始工作咯。”

    “诶?是吗。”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低头去接信,看了一眼,抬起头,浮世已经不见了。我已经习惯了这孩子的行踪不定,虽然的确很不可思议。

    六花姐姐从屋内走过来:“怎么了,小南,有信吗?”

    我把信递给她:“是任务,我成为阴阳师的第一个任务。”

    这任务概括大致就是,在平安京边的平城京,最近一段时间发生了一件事,年纪四岁到十二岁的孩子独自玩耍的时候总是会莫名失踪,十分离奇,两月了,没有一个孩子有下落。平城京现在人心惶惶,妇女都不让孩子们独自出去,甚至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女也都只能窝在家里,避免出事。

    我看着这封信,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什么啊……人贩子妖怪吗?

    我站在那里思忖许久,想着既然是第一次执行任务,就和哪个朋友一起去吧。如果是义的话,能和我一起吗?这么想着,我来到贺茂府找义,但是荣小姐却告诉我义不在。

    “诶?出去了吗?”

    荣小姐点点头:”嗯,义也接到了任务,先行一步了。”

    “唔……那我和谁一起去呢……”荣小姐是神祗官,和她一起的话对我们两个名声都不好;真先生又不是平葵府的阴阳师,和他未免被人说闲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大概就只有北桥前辈可以了。但是北桥前辈好歹是个在平葵府混了那么一年的阴阳师,总归没我闲。

    那么,就只能我自己去了。义都可以自己一个人执行任务,我为什么不可以。于是,我告别荣小姐,独自一人踏上了去平城京的旅程。

    ————

    从平安京到平城京并不远,租辆马车再加上步行,一两个时辰就到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路上——从我坐在马车里开始就一直感觉,有个讨厌的家伙在跟着我,似乎从我出发起,就一直在了。

    到了平城京外,我付了马车的钱,沿着山路进城。

    山路很好走,树很多,不断地落下来秋天的金色叶子。秋高气爽,远远望去,漫天金红,满地落叶。木屐踩在上面,咔嚓咔嚓的,声音很好听,也莫名让人感到轻松。我理了一下散落的发丝,虽然我看不见我的眼睛,但我相信,此时我的眼睛一定是两眼放光的。

    走着走着,我忽然又一次感觉到了北桥前辈带给我的那种不适感。现在我终于感受明白了,那种不适感并不是单纯的不适,而是一种压迫感,是一种没由来,无厘头的恐惧。

    四周充斥着妖怪的气息,又有一股子没由来的压迫感。我默默地转过头去,无奈地张开口:“北桥前辈,您可是从平安京一直步行跟到平城京来了,不累吗?”

    北桥前辈从树后面探出个脑袋来,眯着眼笑了笑:“呀,被发现了。我是妖怪呀,所以一点也不会感觉累。”他说着,跟了上来。

    两个人在金红的天空下慢慢地走着。

    我忽然问道:“北桥前辈既然是妖怪,那么为什么还要来平葵府?总不会是贪图阴阳寮那么一点俸禄吧?”其实我还有半句话没有问,前辈在平葵府待了一年多,怎么会不被发现?但是我最终还是没有问。

    “那当然,别看北桥神社破败成那样子,实际上我这些年当阴阳师,赚了不少钱呢。”

    “……请您不要扯得这么离谱。诶?北桥前辈不是只在平葵府待了一年吗?”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傻瓜,那份名单只是为了吸引你去北桥神社找我而让荣特地伪造的,实际上我已经在那里干好几年了。”

    两个人继续走着。

    这时,一阵秋风吹来,树叶沙沙地响,落的更多了,我被吹得有些冷,抱着胳膊“嘶”了一声。

    我冷得直打颤时,忽然一件羽织披在了我身上,低下头一看,这是一件麻叶纹羽织,袖上有大朵大朵绽放的菊花,末端则是青海波纹装饰。

    抬起头,竟然是北桥前辈披上来的。

    “你披着吧,别多想,这是呈一郎先生的羽织。”

    我假装没听见他那句“别多想”,轻轻撩起袖子,看着袖上的菊花:“是父亲大人的羽织吗?”我垂了垂眼眸,握着袖子,把脸埋进里面,深吸一口气,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北桥前辈走着。

    “在做什么?”

    “没……我只是,把父亲大人的气息忘却了。”

    “但是那件衣服我也穿过啊。”

    我赶紧把袖子放下来,震惊地看着这个狐狸一样的坏妖怪。

    “你忘了吗?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就穿的这件羽织啊。”

    “啊……那,那果然还是把羽织还给前辈吧……毕竟我……”

    “你拿着吧,本就当是你的。“

    “这怎么好意思啊……“我小声嘟囔着。话是这么说,实际上我身上的羽织穿上之后,没脱下来过。

    父亲大人,生前穿过的衣服……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我还是会忍不住地想,穿上了这件羽织,会不会可以比以前更加了解父亲呢?

    我正想着,感觉热了起来。额头上渐渐冒出汗珠,明明是秋天,方才还刮着凉风,怎么会忽然间就变得这么热呢?正当我疑惑时,北桥前辈忽然一把按住了我的头,把我的头按得很低,一下子目光所触及到的地方,就只有地面,和我的木屐了。

    “啊,北桥前辈,做什么啊?”

    “嘘,到朱雀城了。”北桥前辈压低了声音,从他的语气里可以听出来,他现在十分严肃。

    “朱雀城?”

    我学着他的语气,反问道。

    “是,你先不要说话,一会儿可能会非常热,忍一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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