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请进。”

    成越新打开办公室的门,便将屋内的四人一收眼底。

    看到温止言,心往下沉了沉,可依旧面带微笑,一副懂事乖巧的模样。

    “温校长,钱校长,王老师,成叔。”

    女生站在四人面前,下巴微收,恭敬、礼貌地面朝着主位上的温止言站着。

    钱校长“呵呵”地缓解着气氛:“你就是小莫吧,不用紧张,我们今天找你和你家长过来,主要是想问问你高二分班想不想继续留在王老师班上。”

    成越新沉默了一秒,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钱校长,我姓成。”

    “叮”

    瓷杯落在透明茶几上的声响,让在场的另外三个大人都心里“咯噔”一下,钱校长默默咽了口口水。老校长在昌浦路当了几十年校长,现在学校里的这一批领导班子谁没在他手底下受过磨砺,那种感是常年积累而来的。

    温止言抬眼不轻不重地看了成越新一眼,又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成越新不为所动,继续直视着钱校长,语气里带着尊敬回答着:“钱校长,我能问您一下吗?如果就按照我三高联考的成绩,我原本应该被分到哪个班?”

    钱副校长看了眼温止言,温止言却依旧喝着自己的茶,半点示意都无。

    “是这样的,高二分班启明班的文科班有三个班,其中你们王老师带的16班是尖子班,无论师资力量还是班级整体实力,肯定都是要比另一个史政班还有史地班要强。寻你过来,主要是想问问你自己的意见,能留在王老师的班上对你而言肯定也是最好的选择。”

    成越新心中清明。既然是尖子班,她怎么都应该是被踢出的那一个。今天这一出,很大可能性是温止言起的头,说找她前来征求她的意见,其实更多的是通知加“警醒”她。

    “谢谢钱校长,我明白了。王老师对我们一直都很尽心,如果能继续留在他的班上,我也会很开心。但是……”

    成臻心中长叹一口气,他就知道。

    温止言抬眸与成越新对视,老人不怒自威的眼神让成越新的心微颤了下,但并没有堵住她接下来的话:

    “但是,我知道自己的成绩不够好,理应无法继续呆在16班,多我一个名额,那本该进入16班的其他学生就会少一个名额,这并不合适。我不应该让老师们为我这么费心,谢谢老师们的好意,但我愿意遵照三高联考的成绩进入自己本该进入的班级。”

    钱副校长和王赟都愣了,他们没想到成越新会拒绝。孩子通常不就是应该听从家长和师长的安排吗,今天找她过来主要也就是一个“通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小钱,你和小王先出去等一下。”

    钱副校长和王赟双双起身,成臻也站了起来。二人朝成臻点了点头,成臻也礼貌地回了下,随后在成越新不远处站着。

    成臻知道,真正的暴风雨要来了。

    待二人出了门,这一方空间里的氛围变得渐渐凝重。

    “莫暄,你知道你现在成什么样子吗?”

    老人语调缓慢,却颇为掷地有声,像一把重锤锤在了站着的两个人身上。

    温止言没有看成越新,反而是盯着斜侧方那个衬衫微皱,一看就是没休息好的中年男人。

    成越新不动声色地抬腿往前挪了几步,挡住了温止言对成臻不满且嫌弃的眼神。这个动作不以言表。

    温止言怒火上涌,连拍了两下茶几,“duangduang”,呵斥声直冲成臻和成越新的天灵盖:

    “荒唐!你还记得自己身上流的是莫家的血吗?怎么,你母亲给你改个姓,你还真以为自己姓‘成’了?你看看你现在的成绩,启明班三百多号人倒数!你想干什么,啊?莫家几代人,面子里子都被你丢光了!你对的起你太奶奶对你的期望吗?!“

    成臻脸色煞白,他知道温止言话里有话,是在讽刺他没把成越新带好。

    成臻自小寄人篱下,本人性情清冷,性格孤僻,当年高中时,被班里的“混世魔王”带头孤立。有一次被学校里的不良少年欺负,是同班的秦越华挤开围观的人群将他从那群人手底救下。

    秦越华性格爽朗、天性积极,足球踢得极好,还是学生会干部,在班里还有年级里的人缘都是出了名的好。

    高中三年尚且年少的秦越华,却有着一双通透的眼睛,仿佛能看透所有人的善恶喜怒。他总是不动声色地把成臻带在身边,带着他逐步融入人群,让他开始敢于在人前微笑,鼓励他敢说出自己的想法和观念。

    再之后,秦越华和班里明亮温柔的班长莫骞相恋,莫骞心善温柔,对他像自家弟弟一样。莫骞和秦越华两人都把成臻当成挚友,两个人一个聪明一个勤奋至极,都是年级里的尖子生,又一个比一个善良、重情。

    三年里秦越华和莫骞几乎每晚放学都会留下来自习,还常常“强迫”成臻和他们一起学,最后硬生生地把成臻的年级排名提高了六百多名,这才能让他在后来的高考里超常发挥,和秦越华还有莫骞一起考上陵南大学,并和秦越华一起就读于法律系。

    成臻现在已经是河瑭市开发区三大律所之一的正言律所的合伙人,但在温止言的眼里,眼前这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就是个欠着莫家的情和债,这么多年来却总是畏首畏尾,只活在愧疚中的胆小鬼。

    在当年成臻被他小姨逐出家门身无分文走投无路时,是莫家资助他念完的大学。那年大四寒假实习回河瑭的大巴车上,因为遇到了雨雪天气,大巴车在高速路上遇到了连环车祸,遭到了倾覆。莫骞和秦越华二人在已经脱困的情况下,又回来救出半个身子被困在车内成臻。就在三人远离车祸现场的时候,位于大巴车后方的小轿车发生了爆炸,落后莫骞和成臻二人几米的秦越华被爆炸的车体碎片砸中,右腿落下了轻微残疾。

    这些事,在与莫家交好的人中并不算什么秘密。莫卿烟还在世的时候,就有不少人多方调查这个成臻到底是个什么来头,能得到莫家老太太还有莫骞和其丈夫这样的信任。也许莫骞和秦越华从未有过想要成臻报恩的想法,但莫卿烟老太太过世前对成臻的一些态度,又很难让人揣摩出她对这个年轻人的真实看法。

    而温止言是极少数知道其中真实原因的人——成臻是个同。老太太临死前还在担心的,可不就是怕这个害的自己孙女婿落下残疾的男人,会不会破坏自己孙女的幸福。

    在莫卿烟去世前的那些年里,成越新还是个偶尔会调皮、任性的小女孩,很多事她不懂,但她会把身边至亲的人的行为、表情刻在记忆里,在她后来长大的岁月里一点一点明了,一点一点通读。

    所以成臻渐渐明白一件事——成臻和她一样,同样是被这个虚伪的世界嫌弃的悲哀者。

    眼下,成越新虽然面色也有点不好看,但始终一步不移地坚定地站在成臻的身前。

    成臻想越过成越新让女孩不要和眼前这个“看着她长大”的长辈起冲突,有什么训、什么骂都是他应得的,他没有关系。

    但女孩很倔强,站位不动,侧身抬头,瞳孔里发出的目光宁静、深沉,那种不言不语却直射入人心的抚慰、坚定感,让成臻刚抬起的步又落回了原处。

    曾经莫骞和成臻说,这孩子的眼睛和她父亲很像。成臻当时看着莫骞欣慰的笑容,卡在嗓子眼的话又慢慢吞咽了下去。

    不像的,成越新和秦越华的双眼瞳孔里映射出的世界,全然不同。

    成越新的眼型和她的父亲如出一辙,但并不像她的父亲那样,望向世间人事物时,眼中总会在通透里存有豁达和积极向上的快乐。其实,她眼里的透露的情绪,大多数的时候更像她的母亲莫骞——沉静如水、温柔却坚定。

    “温爷爷,莫家人从不用特权,有能力做到哪步、获得什么样的成就都不依靠家族、不依靠他人,这是我太奶奶从我还没懂事时就对我说过的话。我去年中考就和尉迟爷爷说过考哪上哪,今天同样也对您说,我自己的能力,考哪去哪。今天我拒绝调班,没有任何程序上的问题。我也不觉得成绩差就是丢人。人有各种活法,成绩不能否定我的全部不是吗?”

    温止言仿佛像听了什么笑话:“你认为你的全部是什么?自幼吃喝教育的花销,交际舞、国画、演讲指导、竖笛一堆课后班,你觉得你后来通过自己通过努力取得的那些荣誉,哪些不是靠的你太奶奶的人脉、还有莫家的积蓄给你请的最好的老师,花最不愁的钱。”

    “莫暄,你不要以为莫家没人了整个河瑭就没人看着你了。这一整年,青淮文盛各家还有政商界宴请的所有宴会,你旁边这个所谓的‘养父’都给你推掉了,怎么,你是一个人没胆子出来见人吗?我看你一年前在你母亲葬礼上,比任何人都‘大方得体’,现在也能在这跟长辈无礼,你本事大的很啊!“

    温止言前面说的所有话成越新都不为所动,直到他提到了莫骞。

    成越新的心脏突然绞痛,被身子挡住的另一只手已经忍不住颤抖,成越新的情绪上涌,眼前已经开始逐渐变成灰蒙。

    是了,去年在莫骞的葬礼上她一滴眼泪都没掉。她知道自己不正常,但她哭不出来——

    她麻木地按照有人教她的程序,处理了所有需要她亲自参与的环节,还能礼貌地与外人交谈,面带得体的微笑,像是一个没心没肺的机器人。

    成越新也许知道外界是怎么传她的,也可能不知道,但那些日子里,她的脑袋里重复回放的,都是从中考考场冲出来,去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上疯了一般拦车,直到上了一辆出租车后,抱着脑袋浑身发抖的场景。好心的司机师傅飙车把她送到了医院的门外,可当她冲进急诊大厅时,一切都变成了花白的一片。

    没人和她讲话,所有人都后撤着步,静静地看着她独自上前揭开了盖住莫骞的白布,看她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双本该还带着余温的双手,然后猛地弹开。

    她想逃离,想去一个没有一个人存在的地方撕喊,可成叔和她说,青淮文盛的人几乎都来了,还有那些莫家积累了几代的“人脉”。

    所有人都在对她说“节哀”、“以后有事要记得联系xx”、“不要怕,你以后是我们大家的孩子”……

    真的好可笑,这些大人来安慰她,只是因为莫家自此只剩她一人,从此年幼的她要开始接管巨大的资金和人脉遗产,而不是因为……她失去了母亲。

    成越新强忍着生理上的不适,还有精神上紧绷后造成的脑神经痛,直视着温止言一字一句地回击到:

    “我该感谢莫家什么?从小没有父母在身边,家里唯一的护工王姨忙着照顾九十多岁高龄的太奶奶,因为太奶奶年岁大不愿意外人随意进家门,直到我三岁会走会说话,不是成叔整夜整夜地陪护在我身边,就是隔壁关家徐叔在照顾关正飞的同时照看着我,连个保姆都没有。

    三岁之后呢,我学着自己吃饭、自己洗澡、自己起夜上厕所,连我在饭桌上吃了就会吐的胡萝卜我都必须面无表情地咽下去,否则我就是‘不懂事’。我自知不聪明,别人在学我也在学,别人在玩我还在学,我感兴趣地不感兴趣地全都要学好,哪一项是我自己的选择自由?

    七岁那年太奶奶去世的时候是我陪在她身边,我给她讲着故事讲着讲着不小心在她身旁睡着了,后来被老宅的管理员晃醒痛斥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太奶奶都不行了你怎么还能心安理得睡着?’

    我八岁那年没了父亲,母亲身体孱弱,不善厨艺,不喜外人近身,所有吃喝拉撒如果我在家,向来都是我亲自伺弄,结果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后有谁纵容我、允许我去‘放肆’地以一个女儿的身份去哭。

    温爷爷,我不知道在你们的心里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可能什么都不是。但我敬重你们,这是我从父辈、祖辈那学到的教养。但无论我是莫暄,还是秦梦暄,还是现在的成越新,我从来没都只是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担自己应该担的责,不逾矩、不冒犯、不伤害,可就算平平凡凡过着每一天,在你们眼里这都成了我的罪。

    莫家族谱里没有莫暄这个人了,河瑭莫氏,自莫骞女士于2013年6月去世时起,便不存在了。我不在乎所有人怎么想我、看我,我,对不起全世界,对不起所有人,对不起自己,可我从来都没对不起‘河瑭莫氏’这四个字,也没有对不起莫姓的任何一个人。”

    温止言感觉自己气血上涌,胸膛都气的起伏,可张嘴却不知道应该用什么去反驳。

    成越新察觉到自己已经在失控的边缘,她现在理智越来越淡,恨不得举起眼前的木椅摔碎,让所有人滚蛋。她不想再和这个仗着自己长辈身份来冠冕堂皇教育她的迂腐老头掰扯,把她从昌浦路开除也随他,她实在没法继续在这片空间呆下去了。

    “温校长,没事我先走了。”

    成臻心痛不已,他看着成越新的脸色越来越惨白,连最后那一点想要留下来和温老爷子好好解释的想法都不剩了,向老爷子鞠了半躬就赶忙追上拉门而出的成越新。

    门外的钱副校长和王赟正在走廊通风口抽着烟,被一前一后疾步冲过的人吓了一跳。

    钱副校长灭了烟,赶忙回到办公室。老校长正靠在椅背上不停地摇着头,手有点颤抖地在空中虚点,连声道:“老天爷造孽啊,造孽啊…”

    只是没人知道,温止言口中的“孽”,到底是那个让人失望的莫家孤女,还是莫家几代人积下天大的功德却换不来后来任何一代的平安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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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昌浦路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十月阅读只为原作者河下邗瑭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19章 路靠自己走(二)-悠悠昌浦路,悠悠昌浦路,十月阅读并收藏悠悠昌浦路最新章节 伏天记十月阅读最新章节下载